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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雅姿Kisha
天還未亮,但炎熱的感覺比甚麼都早存在。我在鏡的倒影中見到煦薄的晨光把頭髮染成淺金色。望向黑布蓋著的天空,不難看見那點攜著微光的晨曦,黑色又帶點詭異,像預兆甚麼。據小說情節,本來此時應有陣清風吹過我的鼻尖,眼珠又會因那陣風而感到乾裂。但最後,我嘗試閉起雙眼,再睜開,就只見到那片白已慢慢向我襲來。真可惜,我還未幸福得像那些流行小說中的女主角:突然感到透心涼的清風,見到和煦的光,然後等待著剛睡醒的另一半下樓迎接。然而,在這街道上,我只見到戴上棉手套的報販,拚命的為著生計而重複做著同一個摺疊動作。
令我感到快樂的,還是麵包店的牛油麵粉糰的味道。我愈走愈近,我愈走愈近……所有氣味都爭先撲到鼻邊,菠蘿包,香腸包,提子包,當然少不了近年由澳門開始傳到香港,永不正宗的豬扒包。那一大塊動物油脂,在那隻充滿黑色污垢一星期都難保會清潔一次的坑紋平底鑊上不斷翻騰,發出滋滋聲。聽著那聲,我不難想像到那自稱健康的食油正扮演著音樂噴泉,有節奏的為那塊肉起舞。我看著他們的舞蹈,我不禁定住了眼,但我最留戀和期待的還是那種味道,深呼吸了一下……我的嘴角微微向上彎了。
「又在門口站著,總是在這個時間望進來,不懷好意就是了。」「又不是第一次,每天她都在這裡呆著,努力伸長鼻子,瞪大眼睛,夏日炎炎還穿著長衣,怪人一個。」「天都快要光透了,就有客人要來,我們還是趕走她罷……免得客人不敢進來!」「小姐,有甚麼幫到你?你要買點甚麼吃嗎?」
她每次跑,長袖的外衣,大意地露出了裡面的一點白,那些白會在她奔跑時剝落,有些是一團團輕飄飄但十分有質感的物質,有些則是粉末,這些都會隨她的步伐輕輕散落。每一步,她都為自己留下痕跡。微風一吹,它們都紛紛竄向天,不知往哪裡去,只剩下一些花香的味道。可惜,還是初晨,很難給人發現,更莫說捕捉她那刻的美。
我回到家,脫掉外衣,放在一旁。紅色的燈下依舊是那朵花。它的姿態好美。它的腰板很直。它永遠都有自己形態,無論是向左還是向右,嬌柔中的強韌仍舊是我最欣賞的。我記憶的它是沒血色的那種蒼白,然而,最近我見到的,是血紅色的。但,我從沒更換過那朵花,究竟是誰偷偷的把它染紅了?算了吧,現在不是處理這事的時候,我該去房間把她抱出來。來了,來了,我先去沖奶給你,乖,我的女兒,乖……媽媽不吃,每天會去貪婪的吸著香甜的味道,省點錢,都只是為了去買奶粉給你,知道嗎?別嘈好嗎?乖。
我哭得好厲害,我知道媽媽每天都在那個地方站好一會兒,才把我記起。於是我愈放聲大叫,好讓她意識到我的存在。我的肚子實在承受不了那些饑餓感,咕……這種聲音每次都令我不好受,我不是痛,但是,我每次都覺得那個發出聲音的地方,空間像很大很大似的。一想到這裡,就覺得被人獨自留在家的自己好可憐。可惜,有意識的我還未懂說話,只懂咦咦呀呀,似懂非懂的叫著。
她又哭得很厲害了,我沒法不再去給她弄點吃的。我再次到那間位於街市生果檔旁邊的店,去看看有沒有甚麼可以得到。嗯,奶粉繼續放在老地方,還是用熟悉的方法去取嗎?先用髮夾刺穿包裝,裝買,把奶粉倒在外衣的袖口,放下,不買,回家。我穿梭了那個喧鬧的地方,耳朵幾乎聽不到任何聲音,聲音已經引不到我注意力。我目標只是那個紙皮箱內的小包裝袋。
我不斷跑,那個就是上星期偷奶粉的女人。亦是那個大熱天時,還穿棉襖的小偷。她一跑,身上的奶粉就散得一地皆是。我一路追趕她,奶粉就一路從她身上蝕剝,再走,手袖持續飄出一團團破棉絮。因為她的步伐,一陣陣輕風總會在她身後捲起。然而,有一輛車經過,疾風就會敲破那個畫面,把它打成碎片,彷彿從未發生。
我一直追,追到某個街口,突然不見了她。看左看右,都看不見。向前傾,才隱約見她拐了個彎。我尾隨著她,慢慢來到這幢唐樓。我跟她一樣,都踏上了那窄長的格子,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腳步比她更輕,更慢。我跟她像跳著茶舞般,她進一步,我就向前一步。她後退一步,我就往後走一步。不知過了多少拍子之後,終於到達那個被綠色封閉了的門口。
我遠從樓梯角落,就嗅到了一陣花香。去到門口,那種花香就更強烈。但還是門口旁邊的牆更引起我的注意,因為都被人寫上了大大小小的髒話和人名。表達的意思不約而同都是要一個名叫藍梓克的人還錢。她進了門,脫下了棉襖,就立刻走到神檯前,看著那朵已經凋謝得向下垂的白色花朵。我剛聯想景象時,就看見我身邊的另一戶人家開了門,我立即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她別作聲。我預計她將會表現一個厭惡的表情,接下來大力關門。但,我眼前竟然出現一張友善的嘴臉,而伴隨著的,則是這個女人的一點點過去。
然而我準備好去走她以前的路時,我感覺到她微弱急躁的聲音,就立即跟另一個她把耳朵緊貼在鐵門上,貪婪的聽著內裡的聲效。隱隱約約,聽到一些由那個帶著鄉音的女人模仿出來的嬰兒哭聲突然傳入耳朵,持續了好一會後,又聽到她本來的聲線在空氣中盪漾。原來她正在安撫那個擁有嬰兒聲線的自己。對話內容大概是一個嬰兒的讀白和尖叫,引起母親注意,然後母親又安頓嬰兒。對於這個境況,我感到震驚非常,但旁邊的她卻平靜細聽,好像一早已經熟悉這段單人對話。
在往後的五分鐘,我們也聽不到聲音。隔多一會,聲音又再出現,只不過,這次聲源已經轉向我的右耳。她拉我往一旁,停在她家門前。再說起她的故事,「你不用驚訝,這對於我們一家來說,已經不陌生。她搬來時,是有位先生同住的。然後,經常聽到那個女人請那男人別離她而去,說甚麼為了他,從鄉下地方,用自己積蓄找相熟的人在某個晚上偷偷把她帶來香港,還要把自己和骨肉屈在那個幾乎沒有空氣的地方。還說為了他,不顧鄉下人家說她貪慕虛榮,目的只想一家團聚。卻想不到他因為前妻的幾句話,因為以前的幾幅家庭照,就忍心把她的一番心意和努力抹走。」
拍拍……拍拍拍……「請問有人在家嗎?我的肚子很痛,都開始出血了,我不知道發生甚麼事,可以幫我叫個醫生來我家嗎?」「不行不行,我不能去醫院,我沒有證,我去了,會連累到我的寶寶,請你幫幫忙,給我找個有些醫學知識的人可以嗎?」「我都說我不可以去的,你不懂人就算了吧,我先回家了,你也別給我撥號,不用,一會兒就慢慢好了,謝謝。」
自此之後,那兒就多了一個裝有血紅色小燈的神檯,上面放了一張從報紙剪下來的嬰兒照。照片前還有一朵鮮花。
「在她先生接她回來的那天,我見她手抱了一束白玫瑰,卻不知為甚麼在那次她求救後,我就看見了只有一支凋謝的放在神檯上。其他的,都不知被她放到哪裡,但,她的家從來都散發一種獨特的花香味。至今還是。」
此時,我感到屋內的女人緩緩走近,好像聽到我們說了些甚麼。然後,突然打開了那一片綠……
作者簡介:一個已被壓壞精神的香港學生。常不自願地沉溺於負面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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