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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啟陣
錢鍾書先生不太贊同「詩分唐宋」這種以時代劃分詩歌的論文方法,他認為,「就詩論詩,正當本體裁以劃時期,不必盡與朝政國事之治亂盛衰吻合」。錢先生當然也是承認中國詩歌是有唐詩、宋詩之分的,「唐詩多以丰神情韻擅長,宋詩多以筋骨思理見勝」。但是,他認為這種分別,「非僅朝代之別,乃體格性分之殊」。具體地說,「夫人稟性,各有偏至。發為聲詩,高明者近唐,沈潛者近宋,有不期而然者。」(《談藝錄.詩分唐宋》)
其實,這是一個兩可的命題,就是說,兩種說法都各有道理。對於關心社會、跟現實聯繫密切的詩人,他們的詩歌創作、詩歌風格必然烙上朝代的印記;而對於那些不太關心社會、游離於現實之外的詩人而言,影響他們詩歌創作和風格的主要因素則是錢鍾書先生所說的稟性。縱觀文學史,那些藝術造詣精深、影響深遠的詩人,多數是關注社會、跟現實有著密切聯繫的。因此,我認為,詩分唐宋的傳統說法仍然是有道理的。
時代影響詩人及其創作,有各種途徑。僅以唐宋而論,趙宋朝廷在政策上對士人相當優待:太祖趙匡胤在即位的第三年就秘密鐫刻了一塊誓言碑,告誡後來的繼位者,要遵守三條立國方針,其中一條就是「不得殺士大夫及上書言事人」,使得士人的生命有了安全保障;宋代的科舉選士制度也向士人敞開大門,使他們有比唐代士子更為廣闊通暢的進身之路;對已經步入仕途者所提供的優越的物質生活條件,也是唐代士人所望塵莫及的——仕途較為順利、最後官拜二品尚書的白居易,在詩歌中記錄了自己不同時期的俸祿數額,滿足之情溢於言表。宋人洪邁對此不以為然,仍然說白居易「立身廉清,家無餘積」(見洪邁《容齋五筆》卷八《白公說俸祿》)。
但是,宋代有一點是無法跟唐代相比的:唐代幾乎沒有任何言禁,文藝創作完全處於自由發揮狀態。
這就是洪邁所說的「唐詩無諱避」:「唐人詩歌,其於先世及當時事,直辭詠寄,略無避隱。至宮禁嬖暱,非外間所應知者,皆反覆極言,而上之人亦不以為罪。」
為此,洪邁舉了很多例子。有:白居易《長恨歌》等諷喻詩、元稹《連昌宮詞》,都圍繞著唐明皇故事展開敘述、議論;杜甫更甚,《兵車行》、前後《出塞》、「三吏」、「三別」、《哀王孫》、《悲陳陶》、《哀江頭》、《麗人行》、《悲青阪》、《公孫大娘舞劍器行》,整篇都是這類內容;杜甫詩歌中,涉及這類內容的散句就更多了,「憶昨狼狽初,事與古先別」,「不聞夏殷衰,中自誅褒妲」,「是時嬪妃戮,連為糞土叢」,「中宵焚九廟,雲漢為之紅」,「先帝正好武,寰海未凋枯」,「拓境功未已,元和辭大爐」,「內人紅袖泣,王子白衣行」,「毀廟天飛雨,焚宮火徹明」,「南內開元曲,當時弟子傳」,「法歌聲變轉,滿座泣潺湲」,「禦氣雲樓敞,含風彩仗高」,「仙人張內樂,王母獻宮桃」,「須為下殿走,不可好樓居」,「固無牽白馬,幾至著青衣」,「奪馬悲公主,登車泣貴嬪」,「兵氣淩行在,妖星下直廬」,「落日留王母,微風倚少兒」,「能畫毛延壽,投壺郭舍人」,「鬥雞初賜錦,舞馬更登床」,「驪山絕望幸,花萼罷登臨」,「殿瓦鴛鴦坼,宮簾翡翠虛」,「關中小兒壞紀綱,張後不樂上為忙」,「天子不在咸陽宮,得不哀痛塵再蒙」,「曾貌先帝照夜白,龍池十日飛霹靂」,「要路何日罷長戟,戰自青羌連白蠻」,「豈謂盡煩回紇馬,翻然遠救朔方兵」,等等等等,難以盡舉;其他的,如張祜的《賦連昌宮》、《元日仗》、《千秋樂》、《大酺樂》、《十五夜燈》、《熱戲樂》、《上巳東》、《邠王小管》、《李謨笛》、《退宮人》、《玉環琵琶》、《春鶯囀》、《甯哥來》、《容兒缽頭》、《邠娘羯鼓》、《耍娘歌》、《悖挐兒舞》、《華清宮》、《長門怨》、《集靈台》、《馬嵬歸》、《香囊子》、《散花樓》、《雨霖鈴》等三十篇,李義山的《華清宮》、《馬嵬》、《驪山》、《龍池》等詩,也都是寫開元天寶年間之事的。
白居易、元稹、杜甫、張祜、李義山等詩人的那些作品,用今天老百姓的話說,都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哪兒有傷口偏往哪兒撒鹽;用官方語言,則是給偉大時代、英明領袖抹黑,居心不良,用心險惡。匪夷所思的是,所有這些唐朝詩人,沒有一個曾經因此受到過任何來自朝廷和評論界的責難與懲罰,毫毛無損,逍遙自在。
洪邁在列舉了上述詩人、詩作之後,來了一句畫龍點睛的結束語:「今之詩人不敢也。」(見其《容齋續筆》卷二)宋代詩人之所以不敢,是因為不允許,朝廷不允許。不但宋代朝廷不允許,宋代以後的所有朝廷,沒有一個是允許的。唐詩之不可企及,其根本原因或許正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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