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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黃慎《柳樹雙禽圖》
■吳宏一
——析論王度廬俠情小說（之五）
王度廬一生窮愁困頓，他創作俠情小說的年代，科技尚未發達，還沒有今日像電腦之類的新科技來幫助作家記憶、查對或儲存資料，而他所創作的俠義小說，像《鶴驚崑崙》此一系列的作品，故事如此龐雜，情節如此曲折，人物如此眾多，場景如此浩繁，作者一切只憑記憶，又為了在報刊上連載，每天隨寫隨刊，竟然可以把三代之間、四組男女英雄的俠義愛情故事，寫得如此氣局開弘，又緊相扣連，前後呼應，少有矛盾，實在不能不令人佩服其組織結構的嚴密。尤其是在寫景狀物、敘事言情等方面，或栩栩如生，躍然紙上，或哀感頑艷，曲折動人，更不能不令人佩服其構思的巧妙與技巧的高明。下面略舉數例說明之。
在寫景狀物方面，早已有人注意到《鶴驚崑崙》中的「柳樹意象」，但所言殊為簡略。實際上，從《詩經》「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以來，楊柳的意象，一直與離別、相思有關。從該書第二回「春郊生情愛燕子啄花」開始，到第二十回「玉隕花殘淒慘追輿櫬」為止，隨著故事情節的發展，這棵陝南鎮巴縣鮑家村前路旁的大柳樹，出現過很多次，而且一直為故事情節起著烘托渲染的作用。第二回寫阿鸞小時候在村外玩風箏，風箏掛在柳樹上，她急得找江小鶴︰「小鶴！小鶴！我的風箏掛在樹上啦！我沒法去摘，你上樹去給我取下來吧！」江小鶴為阿鸞爬上柳樹取下風箏時，以叫她一聲媳婦為條件。看似兩小無猜，卻實已彼此有情，許了終身。第七回寫鮑阿鸞獨走江湖之前，每天騎馬經過那棵大柳樹旁，就抽出刀來砍它一下，才「消了點氣，洩了點恨」，可是「她並不是因為小鶴是她家的仇人才恨」。這樣的情況，已經有十年之久了。第十三回寫江小鶴約阿鸞在灞橋相見，不意遭了紀廣傑、葛志強等人暗算，誤會阿鸞也參與其中，於是氣忿間砍下河邊的一條柳枝，向阿鸞打去，然後策馬南馳而去。雖非鮑家村外的那棵大柳樹，但所起的柳樹意象是一樣相輔相成的。第十五回寫江小鶴回到鎮巴縣故鄉，看到那棵大柳樹，「樹還那麼高，可是老了，凋零了。尤使他詫異的，就是樹身有許多被砍的痕跡。」當他聽說這是阿鸞所砍時，曾大為光火，以為阿鸞已不念舊情。第二十回寫江小鶴在阿鸞死後，扶著靈櫬回到鎮巴縣故鄉，無意間「眼前又看見了一株柳樹，樹身上的刀痕宛然，可是當初用刀砍樹的那人，不但心中是恨，其中還壓著一些熱烈的愛情。現在這株樹垂著幾條數得出來的枝葉，頹然地，像一個人低著頭痛哭了。江小鶴頭一陣暈，幾乎摔下馬來」。顯然他已體會到阿鸞那愛恨交織的感情。因此在他到父母墳前祭拜之後，又回到那株枯柳之下，燒了紙錢，並許願每隔三年就會回來祭拜一次。曾經有人撰文，以為《鶴驚崑崙》寫到這裡，江小鶴扶鸞靈柩返鄉，「又見柳樹，又見柳樹」，而此恨綿綿無絕期之際，就應戛然打住。我對這種看法是不贊同的。暫且不說作者寫《鶴驚崑崙》，原有為《寶劍金釵》、《劍氣珠光》補作前傳的性質，事實上，第二十回後半部分所寫，正有為李慕白的上一代江湖恩怨，以及江南鶴、紀廣傑等人的出身背景，作補敘的用意，這樣才可以讓前後的故事情節銜接起來。豈可省略？而且，僅就「柳樹意象」而言，後面有的描寫，比起前文更為哀婉動人。例如江小鶴後來回九華山去見他師父的途中，又看到了一株柳樹，雖然不是鎮巴縣家鄉的那一棵，可是他一樣觸景傷情。文章是這樣寫的︰
眼前的柳樹下，就像是有個天真美麗的女孩子，跺著腳嚷著說︰「小鶴！小鶴！我的風箏掛在樹上啦！我沒法去摘，你上樹去給我取下來吧！」忽然，又像聽到了一陣悲泣的聲音，那樹下的女孩子已然長大了起來，雲鬢蓬亂，滿身鮮血的，叫道︰「小鶴！你抱著我吧！讓我死在你的懷裡！」江小鶴此時心痛如絞，便想趕緊驅馬走上前去。但一瞥間，則連影子也不見了。只見眼前的弱柳，衰頹地被風吹得不住搖曳，像是在風前飲泣。
寫景如此，真是豁人耳目；寫情如此，真是沁人心脾。這不只是借景言情，用來烘托渲染情節而已，簡直是情景相生，感情與景物已融為一片了。這樣的絕妙文字，在民初的俠義小說中，誠屬罕見。
不但在《鶴驚崑崙》中，作者常用「柳樹意象」，在系列的其他小說中，作者也時一用之。例如《洛陽豪客》第十五章「河邊柳畔會情人」一節，寫李劍豪、蘇小琴在洛水河邊訣別的一幕；《繡帶銀鏢》第六章寫劉得飛到羅天寺會見小芳的情節，都藉楊柳的依依，來渲染故事的氣氛。這可能是因為楊柳乃常見之物，只要寫眼前景，它自然就收之眼底而見於筆下，但恰如上文所言，楊柳在中國傳統文學中，早就有離別、相思的象徵意義，所以有詩詞舊學根底的王度廬，常把它寫進作品中，用來烘托情節，渲染氣氛，甚至借景言情，達到情景交融的境界，也就不足為奇了。《鐵騎銀瓶》第五回，寫韓鐵芳在白龍堆中埋葬玉嬌龍，也是先在荒涼沙漠中找到有三五棵柳樹的甘泉之地，然後「才在那棵斜生著的最大的柳樹之東，數了一數正正十九步」，做為玉嬌龍的埋骨之所。文中說得很清楚，「正正十九步」是「因為自己離開生母是正正一十九年」，那麼「斜生著的最大的柳樹之東」有什麼含義呢？如果「斜生著的最大的柳樹」是代表大兒子被人掉包、被他人撫養成長，「東」代表陽關之東，那麼無疑的，柳樹同時也就有了依依不捨之情，有了生離死別的言外之意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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