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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遠清
(續上篇)陳映真曾批評八十年代後期的台灣青年奢靡、頹廢、虛無,譴責他們完全背棄了老一輩的理想主義尊嚴。其實,這種頹廢、虛無,在六十年代存在主義風靡台灣時就出現過。不過,兩者有本質的不同:「八十年代後期開始出現的『新人類』現象與六十年代的蒼白少年最大的不同在於:後者是白色恐怖政制下社會氣氛低凝中,從外面移植進來的無可奈何;而前者卻實實在在是台灣社會財富累積衝倒了原有道德格局,不得不然的本土現象。」另一不同之處是「新人類」的作品帶有濃厚的「鬼臉」色彩。如邱妙津喜愛寫夾帶情色的個人隱私,寫用金錢換來的官能刺激。她尤其喜好描寫同性戀題材,在表現大學校園和同性酒吧中女男同志結盟時大膽展示裸體,流露出對女同志身份的絕望之情。
生命的悲涼 猝逝的耀眼
在輕生厭世的作家觀念中,死亡是現存的一種無可取代的最後可能性。和西方詩人里爾克、荷爾德林一樣,出生於小說世家的黃國峻,從世紀末開始就被死亡的恆久而巨大的陰影所籠罩。他說過一句名言:「時間如此真實,真實如此短暫。」他只活了三十四歲,可留下的作品不少,僅短篇小說集就有三種,另還有來不及出版的長篇《水門的洞口》。他的作品風格,類似 「翻譯體」,用詞造句不像其父黃春明那樣本土化。他眼中的「男島」、「女島」中的情慾世界,與中華文明相悖,甚至在英美文化中也難見其蹤影。黃氏作品中的洋腔洋調,據說是為了「製造某種『疏離的美學』」,這種美學是台灣文壇在世紀交替時極富探討價值的一種現象。
黃國峻生命之火猝然熄滅時,袁哲生曾寫過悼文《偏遠的哭聲》。想不到過了一年,以外省的第二代之姿挑戰河洛話鄉土書寫的這位優異小說家,不再「留得春光過小年」而接過黃國峻的「棒子」,又用自己的高貴生命去燭照生存的虛無。他的自殺再次昭示了生命的悲涼,同時意味著小說家形象的永遠完成。正因為在有限的時空裡猝逝,所以這幾顆突然隕滅的耀眼之星,留給人們的將是永恆的思念。
小說:反映政治亂象
與「鬼臉時代」的政治生態有關的是和「中國文學系」平行的「台灣文學系」、「台灣文學研究所」繼世紀末後在許多大學紛紛建立。可在幾十所大學「台灣文學系」和「台灣文學研究所」的碩士班和博士班中,由於「中國文學系」所帶來的「中國意識」在高校根深蒂固,「台語」多數人視為大陸方言,故幾乎沒有一所大學加考所謂「台灣母語」,研究所更不會考什麼「台灣語言」,使得一位「深綠」人士感歎:「『台文』還是淪為『中文』的附庸,中文系的地盤怎麼推毀也推毀不掉」。
在小說創作上,對台灣因統獨鬥爭產生的政治亂象反映最得力的是黃凡。他在二○○三年出版的《躁鬱的國家》,共有十三章,每章伊始,即有一生致力於反體制的黎耀南寫給「總統」的信。這些信件涉及統獨鬥爭、朝野爭鬥、經濟問題、選舉不公、權利角逐。作品毫不諱言說政客得了躁鬱症,此症「傳染」給全社會,因此整個「國家」成了躁鬱之「國」,然後從躁鬱走向瘋狂。這一預言已被後來的政黨輪替出現的黑金橫行、黃鐘毀棄、道德倫喪等眾多奇詭現象所證實。黃凡的另一長篇《大學之賊》,通過高等學府充滿人事權利鬥爭的黑色喜劇,諷刺了當今台灣社會存在的種種問題。
和黃凡的《躁鬱的國家》相呼應,張啟疆二○○六年發表的短篇小說《哈羅!總統先生》,不僅讓讀者看到台灣的政治本質就是一齣騙術或一場夢幻,而且還通過「博愛特區」、「管制區」、「隔離區」和「不分區」,讓大家看到「鬼臉」時代的種種瘋狂行為。作者以「嘲諷冷冽的筆法」取代過去「含蓄影射手法」,使「小說反政治」的力量得到強化。原以科幻小說飲譽文壇的黃海,於二○○四年推出新作《永康街共和國》,寫社區公投時,全區人民一致通過社區獨立的議題,其中所寫的黃、黑、綠之色獅子旗,表現了民眾普遍希望過一種沒有黑道襲擊、色情入侵和環境污染的和諧社會。
只有「小我」 沒有「大我」
和黃凡的創作走不同路向的是年輕作者。這是一個心中只有「小我」唯獨沒有「大我」的世代。他們注重的不是社會問題或政治亂象,而是自己的肚臍眼或隱私行為。表現在題材上,不是情慾開放、同性愛戀,就是雌雄一體的崇拜。在表現手法上,不是嗜好獨語,就是用拼貼方式。社會描寫淡化,情節不連貫和不可信,人物塑造膚淺,主題生澀得叫人難以下嚥 。
再現經典或重塑經典,是一種詮釋權的確立,這不僅關乎文學也涉及政治。典型的例證是在本土化高唱入雲的年代,由於民進黨掌握了資源優勢,作為塑造經典重要手段的作家全集出版,均以本土作家為主,如《陳千武詩全集》、《詹冰詩全集》、《鍾肇政全集》、《李魁賢文集》、《李榮春全集》、《洪醒夫全集》,另有「皇民作家」《王昶雄全集》、《周金波集》。《台灣文學年鑒 》也來了個大換臉,由「台灣的文學年鑒 」變成名副其實的「台灣文學年鑒」,其所報道所記載的均是有特殊含義的「台灣作家」的動態和史料。工具書本不應「扮鬼臉」,但自從改由獨派評論家彭瑞金主持後,「年鑒」的功能和性質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當然,也有不扮「鬼臉」或抵禦「鬼臉時代」的作家作品,如洪範書店推出六冊《陳映真小說集》,其中《歸鄉》、《夜霧》、《忠孝公園》,是陳氏停筆十多年後的新作。在這三個中篇裡,陳映真持續發掘人的靈魂和書寫被扭曲的意識,尤其是作品中所高揚的反台獨的愛國主義精神,令人肅然起敬。這些作品,是時代的靈魂之鏡,可惜這個時代的政客已越來越怕看到鏡中自己的「鬼臉」真面目。
(《「鬼臉時代」的台灣文壇》二之二.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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