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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 農
光緒二十四年十一月初六(1898年12月18日),魯迅參加過一次原籍會稽縣科舉考試的初試,名次還比較高,在五百五十人中名列第一百三十七(當時的術語謂之三圖三十七,每圖五十人),但他沒有參加接下來的府考和第二年的院試,當然也就絕不可能中秀才(那時科舉考試的辦法是要先經過縣、府兩級考試,取得資格後再應院試,中式即為秀才);魯迅後來在一封信中說,自己不會寫八股文,不然在前清早中了秀才,便與此事有關。
在這以前不久魯迅已經走上了「西學」的新路,在當年早些時候離開故鄉考進了南京的江南水師學堂,入門考一篇作文,題目是《武有七德論》,這乃是史論而非八股。入校以後魯迅發現這裡情況很糟糕,烏煙瘴氣,學不到什麼東西,趕緊退學,另行投考也設在南京的陸師學堂附設的礦路學堂,入學仍然考作文,分初試複試兩場,複試題目是《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論》,仍然是議論文而非八股。入學以後,由於外籍教師一時未能到崗,暫時不開課,於是魯迅就回了家—而就在這期間,他被幾個本家叔輩拉去參加了一次縣考,二弟周作人也一道去考(他的成績是十圖三十四,即第四百八十四名)。
不久魯迅的四弟夭折,全家人都很傷心,魯迅安葬完幼弟之後不久,學校也要正式開學上課了,於是他就在1899年1月5日匆匆趕回南京去,不再管什麼府考之類了。可是故鄉的事情還在繼續進行,周作人回憶說:
縣考之後接著便是府考,仲翔、伯文等人因為魯迅往南京了,府考不曾參加,深為惋惜,便來勸魯老太太,不如找人去替代一場,在大案上保留一個名字,明年可以去應院試,博得一名秀才也是好的。魯老太太最初不贊成,不但找槍手要花錢,而且覺得已經進了學堂,秀才也不再必要了。可是她拗不過他們的勸告,末了托仲翔去辦,找他的內弟莫侶京替魯迅入場,到得十二月二十四日府考的大案出來,據日記上所記是:「予四圖四十七,大哥八圖三十,伯文叔二圖二十二,仲翔叔二圖第四,會稽共人十圖。」從這名次上來看,可見那替代的人大抵很不高明,但是院試反正並不趕來參加,這也本只是白費罷了。(《舊日記裡的魯迅》)
由槍手代考的事,魯迅本人大約一無所知。
科舉考試考兩樣東西,八股文與試帖詩,魯迅都是學過的,也寫過若干;三味書屋的小壽先生—壽鏡吾老先生的兒子壽洙鄰就是他這方面的老師。光緒二十四年二月,還在故鄉的魯迅把自己做的八股文《義然後取》、《無如寡人之用心者》和試帖詩《百花生日(花)》、《紅杏枝頭春意鬧(枝)》寄給暫住杭州陪侍祖父的周作人,三月又寄文《左右皆曰賢》、《人告之以過則喜》和詩《苔痕上階綠(苔)》、《滿地梨花昨夜風(風)》。八股文和試帖詩在那時是讀書人唯一的功課,誰都非做不可,魯迅也未能免俗,他將這些詩文寄給周作人大約有同他切磋的意思;其時周作人也在積極準備參加科舉考試。
據壽洙鄰先生回憶,他當時指導魯迅寫八股文,魯迅雖然沒有什麼興趣,也曾做過若干。沒有興趣為什麼還要做一些呢?因為那時讀書應科舉還是士人子弟眼前的光明正道,學洋務則遠非正途,就是洋務學堂當局自己也很有些自卑。江南陸師學堂的招生簡章上說:
招募章程告示頒貼之後,各府、州、縣中願來投考者,自不乏人,誠恐未必才具德行均可造就,而才具德行均可造就者,未必即願來堂。應請通飭江浙西皖各府,轉飭各縣,諭之公正紳士,訪平日向學敦品之士,勸令投考。將來學成,雖未必如科舉之榮,而登進較速,則干城石柱,亦即在其中矣。
魯迅的故家雖然破落了,但依照舊的習慣,又何嘗不想繼續走舉子業的老路。傳統總是具有極其巨大的能量和慣性,何況會稽周家有許多科舉迷,伯文叔和仲翔叔就是其中的兩個代表;魯迅毅然拋棄先輩們走過的讀書應科舉的老路,一個人跑到異地去闖新路,學洋務,表明他傾向於新的價值取向,具有相當大的勇氣,但他一時也還不能毫無動搖,參加縣考是被本家叔輩硬拉去參加的,但硬拉而能拉得動,恐怕也還表明他在新舊兩條道路之間不免還有點游移。按《江南陸師學堂應募章程》,學生入學時「由本人家屬出具甘結……甘結內聲明:未滿三年,不得自行告退、請假完娶及應試各項」。魯迅參加科舉的初試,實屬不守校規;他的可貴之處在於他很快就戰勝了這種一時的彷徨,向著新路大步走去。
魯迅到南京後正式將名字改為周樹人,替他改的是當時在水師學堂的監督的叔祖周椒生,這位老先生雖然在洋務學堂任職,思想還是舊的,「總覺得子弟進學堂『當兵』不大好,至少不宜拿出家譜上的本名來,因此給他改了名字,因為典故是出於『百年樹人』的話,所以豫才的號仍然可以使用,不曾再改」(周作人《名字與別號》)。這樣魯迅的本名就由周樟壽改為周樹人了。
進入礦路學堂以後,魯迅學習了許多新鮮的知識,又接觸到革命思想,進步極快。魯迅其時的言論無可考,但我們看他騎馬過旗營,不甘受旗人欺侮,揚鞭窮追,以致墜馬的逸事,不是已經可以深切地感受到他的民族思想和革命豪情嗎?魯迅曾自稱他在留日前夕,「排滿的學說和辮子的罪狀和文字獄的大略,已經知道了一些」(《且介亭雜文末編.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幾年之間,魯迅由未能徹底絕望於科舉舊路到接觸維新思潮再到初步確立反清革命立場,這是何等巨大而快速的進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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