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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仲鳴
六十年代某年暑假,台灣有個僑生回港度假。一班少年朋友為他洗塵。席間談起殷海光被國民黨壓迫的事,大家都氣憤得很。該位僑生說:「殷老師正在寫一部關於中國思想的書,苦於資料難尋,尤其是大陸出版的。我預備偷運一些回去。」
大家聽了,都瞠目結舌,對他的膽大,也著實敬佩。他說:「你們誰可捐一些出來?」我自幼好書,朋友間都知我藏了不少,於是齊齊瞧著我。殷海光那時是我最敬佩的台灣學人,於是說:「要哪類的?」僑生笑道:「什麼也要!」
記得,馬克思的《資本論》、《列寧文集》我都給了他。除此之外,還有幾部《沫若文集》,為甚麼要「捐」它?無他,皆因那時最討厭郭沫若這個人。僑生如獲至寶,聽說他將書的封面全撕了,有沒有混進關,有沒有送到殷海光的手上,那就不得而知了,只知他安然無事;因非密友,我小學即失學,出來混跡江湖,為兩餐而忙,自此再沒相見。
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台灣是個禁忌年代,文人言論稍有左傾,「為匪張目」,必然遭殃;有些少「社會主義」傾向的,也遭封殺。有個名叫葉鐘榮的,五十年代任職圖書館,主要工作是把圖書館關於三、四十年代未跟隨來台作家的作品、出版物、雜誌等,全部找出來銷毀;而有關共產主義、社會主義、左傾色彩的書,也付諸一炬。雷震、柏楊、陳映真、李敖也先後以言論入獄;殷海光只是被炒去台大教授職位,形同「幽禁」,已是大大的幸運了。
據說,陳映真被逮捕時,偵訊人員問他:「你家裡為甚麼有馬克.吐溫的書?」陳映真一愕。偵訊人員說:「那馬克.吐溫是不是馬克思的弟弟,不然是甚麼?都是馬克甚麼的。這代表你思想根本左傾。還不趕快招認?」幸好那時馬英九還未出人頭地。
但禁者自禁,在民間仍有不少「禁書」流傳。傅雷翻譯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巨人三傳》、劉大杰的《中國文學發展史》、鄭振鐸的《中國文學史》、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都有出版社翻版流傳,但不敢署作者名,或索性為他們改名換姓,如鄭振鐸改為鄭西諦,巴金改為巴克;我看過一部《中國小說史》,作者署名「周樹人」,這分明是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如果對文化界稍為熟悉的,都知作者實為何人。
但,出版商多欺執政當局是「無知之徒」,是如審問陳映真那類「偵訊人員」;他們甘冒風險,為台灣讀書界播下一些火種,亦堪敬之。不說不知,金庸早年的書,也在被禁之列,主因是金庸曾在共產黨的報紙工作,是個「附匪文人」。他的書也被改名出版,如《射鵰英雄傳》改為《大漠英雄傳》,《鹿鼎記》改為《小白龍》,韋小寶成了「小白龍任大同」,作者署司馬翎。
有個嗜書的台灣人楊渡,以親身經歷、耳聞目睹寫了篇搜尋禁書的故事,十分吸引。該文刊在《閱讀的狩獵》(北京:現代出版社,二○○六年六月)內,讀者可找來看看,饒有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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