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廊：新世紀福音戰士的殘務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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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禎兆

早陣子到廣州作短講，席上隨意提及《新世紀福音戰士新劇場版：序》（07），想不到在座的御宅族聽眾十分雀躍，回港後還有人迅即來電，希望我上去就《新世紀福音戰士》再作一次專講。我對於廣州朋友擁抱《新世紀福音戰士》的熱情絕不詫異，說到底又有誰可以對新世紀病毒免疫？不過我想指出，《新世紀福音戰士》不是從石頭爆出來的，在並時同步切入《新世紀福音戰士新劇場版：序》的討論之前，大抵還需要就《新世紀福音戰士》作一些歷時性殘務（《福音戰士》啟播至今仍未討論清晰的疑案，有待解決的命題）整理式的梳理工作，以期可以建立互相交流的共同平台。

如何自閉？怎樣榮格？

　我在《俗物圖鑑──流行文代裡的日本》（台灣商周，99年8月初版）中，曾撰文分析《新世紀福音戰士》中的人物設計，如何與榮格的陰影理論互通聲息，那當然屬一種頗為符合常軌的解讀方式，因為一眾角色的自閉氣息，可謂呼之欲出。只不過日本的漫畫評論家，早已進一步從形象造型中說明了當中的自閉之謎。夏目房之介在《漫畫與「戰爭」》（株式會社講談社，97年12月初版）中，指出以真嗣為首的大部分角色，均畫上狹小的顎骨，上附其口。而鼻或口與下顎所構成的微妙正中線，怎樣看都有輕微的歪歪斜斜感覺。作者指出傳統日本動漫中，為顯示主角的男子氣概，往往以既深而寬的顎骨來突出雄風，《沉默的艦隊》就是一明顯例子。現在《新世紀福音戰士》故意破壞這項既定成規，把人物臉部構圖的正中線平衡摧毀，正好是一種宣戰的舉動──它要賦予人物不安神經質的敏感形象。與此同時，《新世紀福音戰士》也十分強調人物的手指及手腕關節等，甚至對骨與關節也有普遍化的突出畫風傾向，作者正好指出此乃青春期的自閉視線反映。一般少男少女在青春期都會對個人身體產生異乎尋常的好奇心，由是對骨節的突出強調，正是他們自閉視線的寫照云云。

　至於一開始便成為動畫迷性感女神的綾波麗，夏目房之介也指出她造型上不符現實，正好亦是少男自閉性的幻想投射。以綾波麗為首所代表的《新世紀福音戰士》一眾女性造型構思，大體上以纖腰細臀及幼長手腳為主調，再配上豐胸巨乳而成，那是少男在青春期對女性的憧憬幻想，背後一方面揭示出自身不安定的身心狀態，此外亦恰好流露出對現實感稀薄的實存現況。此所以心理學的切入點，原來也可以從形象設計中構築而來，這正是日本就《新世紀福音戰士》作多元化討論的其中一例。

鼓勵參與創作的美學

　不少人都嘗試為《新世紀福音戰士》尋找社會政治的背景對照，作為解讀的引入基礎。大塚英志在《「御宅族」的精神史──一九八零年代論》（株式會社講談社，04年2月初版）中，便認為「使徒」（ＥＶＡ的敵人對手）的不定性及不定形的設計，恰好反映出日本社會自奧姆真理教發動地下鐵沙林毒氣襲擊，以及經歷阪神大地震後，所深切感受到無目的及無意志的受襲焦慮症來。只不過從作品出發，《新世紀福音戰士》一直為人稱頌的正是開放文本，供人任意詮釋的美學風格，正如新世紀福音協會的《新世紀福音戰士完全攻略讀本》（株式會社三一書房，97年3月初版）所言，《新世紀福音戰士》的特點為留下眾多的碎片殘章，每一項都含有豐盈的暗示性，散發過剩的可能意味，由是誘發透過尋找意義的過程，而延展出本來所無的新次元解讀空間來。

　對於《新世紀福音戰士》這項特質，我認為近年炙手可熱的日本新銳學者東浩紀在《動物化的後現代──從御宅族看日本社會》（株式會社講談社，03年初版），交代得最澄明清晰。他以《機動戰士高達》及《新世紀福音戰士》的粉絲比較，帶出兩代御宅族的不同風格。前者對高達世界抱持完美精準化的無盡欲望追求，對於作品架空建設的物語宇宙，無時無刻不在展示補遺增訂的內在嚮往，此所以他們對高達世界中的「宇宙世紀」的年表整合極其固執。事實上，這種傾向與創作人的理念也互通聲息，《機動戰士高達》自電視版自97年首播以來，以總導演富野由悠季為首的幕後班底便一直推出不同的續集名篇，來延續自我完善化的實踐。反過來作為對照，《新世紀福音戰士》的粉絲從一開始便以投入文本世界進行再創作為本，各人由鋪陳不同的過剩化的解讀，到直接移情入人物角色上如對綾波麗進行大量情慾化再造設計，甚或沉溺於各式巨大機械人的模型再生產上等等，均充分說明了他們的後現化本質──與其分析《新世紀福音戰士》，不如利用《新世紀福音戰士》更為上算！

　而此亦與以庵野秀明為首的創作班底揭櫫方向不謀而合，他們在電視版完結後，盡量不再生產續篇，此所以最新版《新世紀福音戰士新劇場版：序》的降臨已是07年的事了（第一個劇場版《Death and Rebirth》在97年3月公映；第二個劇場版《The End of Evangelion：The Air/真心為你》於97年7月公映）。在東浩紀另一本著作《郵件的不安》（朝日新聞社，02年初版）中，他指出據庵野秀明自述在創作過程中，由於感受到粉絲狂熱狀況背後的封閉性，於是不得不把作品的整體面貌作最終的大幅修改。一般人推敲正是指由電視版第20集後的離軌幻變，如22集詳述明日香被使徒「精神污染」後重省幼年創傷的悲情、23集披露綾波麗原來是真嗣母親不完全的克隆複製品、24集則帶出最後使徒渚與真嗣的擬似同性戀關係，最後兩集更完全出人意表地成為了心理治療教室及後設敘事的試驗場。在徹底摧毀了粉絲的期望後，《新世紀福音戰士》的製作公司ＧＡＩＮＡＸ投入生產的，反而是以登場人物為本的麻雀遊戲、富色情意味的人物造型電話卡及以綾波麗為對象的網路育成遊戲等等，名副其實是惡搞先鋒，務求把自己一手創造的神話不親手戳破不罷休似的。

　以上就是關於《新世紀福音戰士》的殘務整理前史，我說過一切對流行文化的研究，都要從尊重知識系譜的基礎上開始。來日方長，下一次有機會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