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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 農
三國孫吳高官的後代陸機在吳國滅亡以後,內心深處始終有兩個難以解決的矛盾:他一方面因自己高貴的門第、顯赫的傳統而無比自豪,另一方面卻已成為「亡國之餘」,不得不跑到新興的西晉王朝的首都洛陽來謀取出路,總是被中原人士看不起,有時他也不免有些自卑。此其一;他一方面無比懷念自己的故鄉,希望在那裡過自由自在的讀書生活,另一方面卻不得不進入政治中心洛陽,經歷其中種種紛擾傾軋,拎著腦袋從事政治活動。這兩組矛盾,歸根結底源於他背著沉重的家族包袱放不下來,終其一生未能得到解脫,最後落得一個悲慘的結局。
《晉書》本傳介紹他死於非命的情形道:
機釋戎服,著白袷,與(牽)秀相見,神色自若,謂秀曰:「自吳朝傾覆,吾兄弟宗族蒙國重恩,入侍帷幄,出剖符竹。成都(王)命吾以重任,辭不獲已,今日受誅,豈非命也!」因與(成都王司馬)穎箋,詞甚淒惻。既而歎曰:「華亭鶴唳,豈可復聞乎!」遂遇害於軍中。時年四十三。二子蔚、夏亦同被害。機既死非其罪,士卒痛之,莫不流涕。是日昏霧晝合,大風折木,平地尺雪,議者以為陸氏之冤。
這實在是一個內涵深廣的戲劇性場面。成都王司馬穎曾經是他的靠山,現在不僅靠不住了,還聽信讒言,派牽秀來殺他;於是陸機著白袷,思故鄉,寫遺書,但這一切都已經晚了。與陸氏兄弟同時入洛的名門之後顧榮(時人謂之「三俊」)比較早地看清了形勢,深知在司馬氏當權集團內部紛爭不已之時絕對不能捲進去,他縱酒韜晦,保護自己,後來在形勢巨變之後幫助偏安的東晉王朝在南方安頓下來,對歷史作出了貢獻。
陸機始終念念不忘自己乃是名祖(陸遜)之孫、名父(陸抗)之子,大有悠悠萬事唯此唯大之意。有一點家族自豪感本屬人之常情,但陸機卻未免強烈得過了頭,背著一個老大的包袱,一輩子放不下來,干擾他對形勢作出正確的判斷,對生活道路作出明智的選擇。性格就是命運,而有些性格的形成正來源於背包袱。
陸機寫過許多作品敘述並歌頌自家祖先的光榮歷史,例如他曾在《祖德賦》中用大量的高級形容詞來歌頌祖父陸遜的豐功偉績,將他比擬為周公;而在《述先賦》中又以同樣的筆墨描述父親陸抗的顯赫功勳和崇高地位,甚至說—
故其生也榮,雖萬物咸被其仁;其亡也哀,雖天網猶失其綱。嬰國命以逝止,亮身沒而吳亡。
陸抗老爺子雖然確實很高明很厲害,但恐怕也還沒有到一身繫國之存亡的地步。陸機撰寫《文賦》本來是要闡述「作文之利害所由」的,但即使在這裡他也特別強調地指出文學的一大作用是「詠世德之駿烈,誦先人之清芬」——這一條顯然沒有普遍意義,只是強烈地打上了他本人的烙印。
唯其如此,在陸機面前誰也不能對他的兩代先輩流露任何不敬,否則便會遭到他極其劇烈的反擊。他不管對方是什麼人,也不管是什麼場合。《世說新語.方正》載:
盧志於眾座中問陸士衡:「陸遜、陸抗是君何物?」答曰:「如卿於盧毓、盧珽。」士龍失色,既出戶,謂兄曰:「何至如此?彼容不相知也。」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內,寧有不知?鬼子敢爾!」議者疑二陸優劣,謝公以此定之。
在當時那個特別講究禮儀的時代,對人直稱其先輩的名諱是很不禮貌的事情,盧志的發問帶有挑釁性,但他可以假裝不知道;而陸機的回答則是明知故犯,態度極為激烈。盧志頗有地位,後來對陸機大加報復,促成了陸機之死。
名門之後如果能不背家族包袱,以平常心對待生活,理智地開闢自己的道路,那就是一位高人;否則,豪華的家族背景反而很可能害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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