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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 亮
他們回到城裡來的時候,已經是薄暮時分。在鼓樓下了車。她並未與他分手。她說,我要去見一個人。你跟我來。
他已經有些習慣她信馬由韁的神秘舉動,就只管跟上。
他們穿過繁華的街市,進入。還有這樣清靜的所在。遠遠地,有些小朋友嘻笑打鬧著過來。這是放學的時候。那些孩子,嘴裡也說著南京話,有一些魯莽。一個孩子只管向前跑,沒留神腳下,突然間絆倒了。他快步過去,扶起那孩子。孩子卻不領情,打開他的手,瞪他一眼,跑開去。融入他快樂的夥伴中去了。
她大聲地笑了。
她牽了他的手,進了那小學校去。這學校,看得出有些舊,也有些老。法國梧桐繁盛爛漫地生長著,泛著濃綠的光,多少遮蔽了它的破敗。內中卻有一幢軒昂的樓,高得不成比例了。他抬起頭,樓頂上豎著旗杆。上面有紅色的旗幟在飄揚。
他們走過這樓,看到後面是整潔而老舊的操場,跑道是細密的煤灰鋪成。一個年輕的體育老師嘴裡吹著口哨,帶著一隊小學生在跑步。小學生擠擠挨挨的。一個男孩百無聊賴,揪了前面小姑娘的辮子。小姑娘回過頭,驚天動地地哭。
拐過操場,她停住。
直覺告訴他,眼前的建築物,似乎是一間教堂。那屋頂與窗的樣式還在,白石灰的牆,已經斑駁,滲著水跡。巍峨的尖頂上豎著十字架。並不是,那是個煙囪。他甚至看到一個排風扇在轟隆隆地運轉。風揳裹了油膩的氣味傳出來,讓他有些反胃。
她說,原本是座教堂,現在是個食堂。
進到裡面去,真的有個小小的穹頂。整齊地擺放著一些塑膠的桌椅。他想如果沒錯,那應該有個擺耶穌像的位置。但是如今,掛了一張巨大的油畫仿製品。上面是一個親切的女老師,胸前帶著大紅花,被一群小學生簇擁著。可是,女老師美麗的臉上,卻被不知道誰在唇邊畫了濃密的鬍子。
她到了賣飯的視窗,拍打著玻璃。
小窗被打開,傳來柔和的男人的聲音。她臉上是喜悅的神情,嘴裡喊著,忠叔。
叫忠叔的人給他們開了門,一邊將腰間白色的廚師圍裙、胳膊上的白套袖取下來,一邊招呼他們,進來進來。這是個眉清目爽的中年男人。穿著舊而乾淨的衣服。中山裝的領子磨得有些毛。他很白,白得過分,因此看不出老態。他只是對他們溫和地笑,笑的時候,眼角的魚尾紋積聚起來,才顯出了年紀。
這是廚房的後廚,因這天是星期五。大多老師們都回家吃晚飯。所以清鍋冷灶。牆上掛著多年的油煙痕跡。陳設其實很潔淨,歸置得整整齊齊,擦得發亮。甚至牆上的廚具。由小到大地掛著,有種讓人悅目的鄭重其事。看得出,忠叔是個細心的男人。
忠叔並未在這裡停留,將他們讓進廚房左側的一間耳房。這房太小,天花很矮,他幾乎仰不起頭來。佈局簡單,未免有些清寒,但是卻不勉強,處處是自律的作派。迎窗架著鋼絲床,上面鋪著白底藍格的床單和同色的被褥。被子疊放得整齊到好像行軍。挨牆放了玄色的五斗櫥,也是看得出年月。櫥上方掛著一面鏡子,用紅漆寫了大得有些誇張的喜字,角上描著鴛鴦戲水。一對鳥一隻齊整,一隻只剩下了半個身子,成了個無頭鴛鴦。
忠叔給他們搬來兩把椅子。在櫥上拿出兩隻玻璃杯,抓上茶葉,去廚房沖了水。
她遙遙地喊,忠叔,別忙了。
忠叔應說,不忙。
進來時候,忠叔拿著個未開封的紙袋子,打開給她,說,囡囡,雲片糕,你最愛吃的。前陣回了趟老家,小康結婚了。
她說,忠叔,你也快退休了吧。回去跟小康過麼?
忠叔說,還差兩年,回去也是單過。攪他們小兩口作甚麼。老了,我也好個清靜。
她停停,仔細地看著忠叔,終於又問﹕忠叔,你還好麼﹖
忠叔哈哈一笑,好,怎個不好?
那,小康媽媽待你還好嗎?
忠叔叔躊躇一下,說,好,一個月一條雨花。對,你朋友抽煙嗎﹖說完又打開抽斗翻找。
她說,叔你別忙了,他不抽。現在誰還抽雨花,下次我從場子裡給你拿條三個五來。
忠叔說,丫頭,我抽不慣洋煙。那甚麼,你那場子,還行吧。
她說,不經歷風雨,怎能見彩虹。
忠叔笑了,丫頭嘴學滑了,最近嚴打,能小心還是小心點。
他聽得有些糊塗,看看她,又看看忠叔,正好兩下目光對上。忠叔轉過頭,輕聲說,囡囡,小夥兒挺精神,談朋友了?
她笑笑不答。
忠叔說,可不是,囡囡也是大姑娘了,有十八了吧。
她說,二十了,剛過生日。
忠叔聽了興奮起來,說,二十歲,大生日,你等著,叔給你打梅花糕吃。先去熱個鍋。
說完就起身穿戴圍裙。她沒推辭,只是跟在後面說,忠叔,我那天看到爸爸了。
忠叔手停住了,半晌才說,孩子,你要長記性,你爸死了。
她咬了咬唇,沒有說話。可是突然又問,忠叔,他有個兒子,跟小康同學過的。
忠叔說,小孩子,別老問大人的事。
她有些激動,我不小了,我二十了。
忠叔嘆口氣,說,那甚麼,他是對不住你們,可都過去了。他也算遭報應了。就這一個兒,聽說那孩子中學畢業去天津上技校。那年跟同學在北京過了一夜,就沒回來過。
她問,是不是叫秦川?
別問了。洗個手過來幫我和麵。叔給你補過個生日。
忠叔說完,就走出去了。她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自己端詳一下,又拿給他看。照片泛著黃,挺老了。上面是個穿著白襯衫的年輕人,眉宇清俊,卻不見甚麼朝氣,目光有些懶。
他問,這是誰?
她說,他,那天下雨,你見過的。你看像誰?
他看看,覺得有些熟。可是想不起是誰。只好搖搖頭。
她用手指斜斜遮住照片上的人,僅露出左半個臉。那剩下的一角眼睛,目光突然鋒利起來。
忠叔在廚房裡大聲地喚她:囡囡,過來幫忙。把我床底下的模具拿出來。她深深地看他一眼,將照片揣進口袋裡去了。(葛亮 戊子年於香港)
葛亮,一九七八年出生。香港大學中文系博士。曾獲二零零五年台灣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第三十一屆香港青年文學獎等獎項。著有小說集《相忘江湖的魚》、《謎鴉》等。小說《七聲》入選台灣二零零六年「誠品選書」。現為浸會大學教師。
問:小說創作對你來說是甚麼?
答:小說創作,對我而言,是一種傳達的方式,傳達個體與群體的聲音。同時也是建構的方式,建構自己的內心和外部世界的和諧。
問:「作者」與「我」對你來說是甚麼?
答:作者在我看來,應該是內心強大的文字與審美的建構者。同時要足夠的寬容與體恤。「我」則是一雙眼睛,首先應該是純淨的,其次是客觀的,再次是目光宏闊的。
問:你著有《七聲》,以及一些關於音樂的小說,音樂與創作之於你來說,有甚麼連繫?
答:《七聲》書名典出於《隋書.音樂志》,但其中小說並非關乎音樂本身。而是指代人世間各種平凡聲音的所在。如我在後記中寫:一均之中,間有七聲。正是這些零落的聲響,凝聚為大的和音。在這和音深處,慢慢浮現出一抹時代的輪廓。這輪廓的根本,叫做民間。
問:第一次小說創作有甚麼契機?
答:偶然地因為朋友的希望寫一個故事,刊登出來。發現自己有繼續寫下去的可能。於是,繼續。
問:《七聲》以後,有甚麼寫作計劃?
答:正在寫一部關於時代與城市的長篇小說。
(編按:逢每月最後一周,本版邀請年輕作者創作,並進行創作短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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