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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必信
(接上篇)就群眾影響力而論,南宋袁樞的《通鑑紀事本末》的影響面可能更為深廣,種種證據亦早已表明該書對《三國志演義》成書的影響更甚於《三國志》等主流史籍。今據其卷九下「孫氏據江東」敘述赤壁之戰時仍沿用《吳書.周瑜傳》之敘述,隨著該書的流通,可知周郎於赤壁大破曹軍之說,自南宋以來不難在群眾中建立牢固印象。然而,這不代表唐宋以來就沒有關於赤壁之戰的說法,我們從唐宋有關赤壁的詩詞亦不難考見當時文人對赤壁之戰的馳想。
歷史以外的文學想像
有關赤壁之詩詞,多為詩人親歷其地而有所感懷者,其中既有申說其傳說者如杜牧〈赤壁〉中所謂「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的想像,亦有如蘇東坡《臨江仙》「大江東去」般欣羨周郎之年少得志而自傷「早生華髮」而抱負落空的悲哀。然而,從探求歷史的角度著眼,相關詩詞自有其史料意義,如蘇軾《臨江仙》既曾言及「檣櫓灰飛煙滅」,則東坡自亦認同赤壁曾有燒船之事,只是未述其規模。事實上,唐宋文人對赤壁之詠懷,往往亦有想及當時戰況之宏大者,就其著名者而言,如唐代李白與宋代戴復古之詩詞皆曾道及赤壁,其中李白〈赤壁歌送別〉詩謂︰「二戈爭戰決雌雄,赤壁樓船掃地空。烈火張天照雲海,周瑜於此破曹公。」當中以「烈火張天照雲海」極言火勢之盛,側面寫出戰況之激烈;而戴復古於〈滿江紅〉「赤壁磯頭」亦從周郎而聯想及赤壁之戰,詞云︰「想當時,周郎年少,氣吞區宇。萬騎臨江貔虎噪,千艘列炬魚龍怒。」其中「萬騎」與「千艘」正是著力描繪曹軍之強盛,以顯出戰勝者周瑜「氣吞區宇」的氣概,可見史書有關赤壁之戰的記載儘管仍有爭議,但唐宋文人於其馳想之中早已將赤壁之戰定性,並藉言當時兩軍對陣之激烈及壯觀,以發其思古之幽情。
敷演赤壁,意在諸葛
時至今日,我們對赤壁之戰主要得諸《三國志演義》,但多未意識到「舌戰群儒」、「草船借箭」、「火燒連環船」等精彩環節的背後,竟是《三國志演義》編者匠心獨運的想像,我們不是說上述各項情節都沒有根據,如「草船借箭」即確有其事,只是事出偶然,主角亦非諸葛亮與魯肅而已。首都師範大學的周文業教授曾經以電腦分析《三國志演義》的情節單元,發現赤壁之戰為《三國志演義》最密集的虛構情節,而最被扭曲的主要人物即為周瑜。(詳見《〈三國演義〉〈三國志〉對照本》前言)從動機層面考慮,這固然有助《三國志演義》馳騁其軍事想像及顯示其運籌帷幄的能力。畢竟《三國志演義》最有可能的編者羅貫中本身亦是張士誠的幕僚,借赤壁之戰的敷演以表現其決策能力亦屬合理,但「羅貫中」作者說終歸仍屬存疑,故更可靠的原因仍應從文本藝術的角度考慮。從藝術效果推斷,《三國志演義》編者之所以大肆敷演赤壁之戰,很可能是為了確立諸葛亮的形象。諸葛亮作為《三國志演義》書中橫跨六十七回的人物(第三十七回至第一百四回,全書一百二十回),在出場後雖歷經博望坡戰役、火燒新野等以弱勝強的戰役,但其「智絕」的形象終需更大型的戰爭方能確立,故《演義》編者自第四十二回起即先後安排了舌戰群儒、草船借箭以至後來借東風等情節以顯示其神機妙算,並藉周瑜在此中過程的忌意而強化其機智多謀的形象,以為後來故事中諸葛亮幾近算無遺策預作鋪墊,可以說,演義中的赤壁之戰基本都以諸葛亮為主角。(最明顯的證據,在於涉及赤壁之戰的第四十二回至第五十回共九回的故事,其中五回的回目提及諸葛亮)由於赤壁之戰發生於劉備集團入蜀之前,較接近於諸葛亮出山的時間,且戰爭規模相對較大,後來魏、蜀、吳集團均曾參與其中,人才可謂一時之盛。《演義》編者正是通過虛構若干情節,甚至跨大整個赤壁之戰的規模來突顯諸葛亮冠絕一代的形象,我們不否認歷史上的赤壁之戰可能是一場頗具規模的戰爭,但我們印象中耳熟能詳的精彩場面,卻極可能只是《演義》編者為求確立諸葛亮形象而編撰的小說家者言。
進入歷史與思考歷史
古典小說起始即依附於歷史之下,故明代小說勃興之始亦以歷史小說為先,其弊端在小說情節對歷史真實的滲透,造成真假混淆的現象。從歷史學的角度,中國擁有最完整的歷史記述,自史前傳疑時期迄至於今幾無缺漏,但疑史之風亦隨而肇始,至講究考證之清代初中時期而臻於極盛,從王鳴盛《十七史商榷》到顧頡剛《古史辨》的撰作,論辨課題雖有小大之別,卻在在反映思考歷史的睿智。筆者提出赤壁之戰的種種可能,原意即在提供相關觀點及材料,讓讀者能進入歷史、思考歷史。國內年前掀起重新思考中國傳統文化的熱潮,個別批判傳統「經典」的著作更是大行其道,刻下電影《赤壁》公映之際,未知會否重新引起對赤壁之戰的論爭?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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