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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國濤
施蟄存在1937年寫評論《一人一書》，提出一個十分有趣的問題。本來是正面提出書名即可的事，就是：對每位作家提一本書作為他的代表作。但是難就難在只許提一本。對著作甚豐的大作家而言，尤其是寫過許多種文體的作家而言，那幾乎是不能做出的難題。第一位說的就是魯迅。這可是真難了。小說集有《吶喊》、《彷徨》、《故事新編》，散文詩集《野草》，散文集《朝花夕拾》，學術著作《中國小說史略》，此外當然還有雜文集從《墳》、《華蓋集》到《三閒集》、《二心集》、《且介亭雜文集》等十幾種。選取哪一本作為「代表作」？真是難死人。我佩服施老先生，那時他就大膽提出一本：《朝花夕拾》。他不取小說集，也不取雜文集，卻取了最輕鬆的一本。
現在看來，施老先生的意見也許不是孤立的，雖然我也沒有看到過相同、相似的意見。但至少現在對魯迅雜文集並不是一味地不作分別地推崇了。我看到的是王元化先生的意見。在《談魯迅思想的曲折歷程》裡，他寫道：「在這幾年中，縱使從魯迅身上也可以看出當時的某些思想傾向的影響。」這裡說得含蓄，「這幾年」，三十年代以後也；「某種思想傾向」，左傾思潮也。他接著說：「直到他逝世前，才開始超脫左的影響，顯示了不同於《二心集》以來的那種局限性，表現了精神上新的昇華。他最後發表的那些文章：《我的第一個師父》、《女吊》、《死》、《凱綏．珂勒惠支版畫選集序目》等，寫得既沉鬱又雋永。」以上所舉目錄，差不多全是1936年所作，生前已來不及收入文集。而所言「《二心集》以來的」，則排除了《二心集》、《南腔北調集》、《准風月談》、《偽自由書》以及《且介亭雜文集》及其《二集》。我想，如果請王元化來舉出一本代表作，他大約是不會選以上的六本的。當然，不是說這六本裡的文章不好，其中當然精品多，傳世之作多，屬於新文學中的瑰寶多。但是，不能令人至今崇仰的文章在其中佔了不少篇頁。再看王元化所重視和崇奉的作品，又與施蟄存舉出的《朝花夕拾》相近。請看施老先生對《朝花夕拾》的評價是：「純文學散文，筆調老成凝重，而感情豐富，絕非此老轉變後文筆所能及也。」這進而使人想到施老先生在1934年因《〈莊子〉與〈文選〉》問題與魯迅開展的一場有名論戰。現在我們真是看不到施蟄存錯在哪裡。近讀《夏日最後一朵玫瑰》，（上海書店，2008）是關於施蟄存的回憶文章，其中有黃裳的一篇，他說那是因為魯迅在當時的背景下，把施蟄存當成「京海之爭」中的一個人物，有機會就施以打擊。「而蟄存因此背上了一個『洋場惡少』的嘉名而終身蹭蹬，真非始料可及。」現在翻開當年的論爭文章，可以看到施蟄存自己早已在《突圍》一文中說：「我呢，套一句現成詩：『十年一覺文壇夢，贏得洋場惡少名』，原是無足輕量。對於豐先生（魯迅又一筆名，作者註）我想該是會得後悔的。」這真是驚人的預言。是的，魯迅如在，他會後悔的。這就又要說到王元化說及此事時的話：「（比如施蟄存當時就被當作第三種人……遭批判。）如果魯迅當時不是依靠政治信念，而是以自己的獨立思想來明辨是非、分清曲直，他也許不會造成這種失誤。」我相信此言甚是。我也就越發要對施老先生伸出大拇指：少見的無私而勇敢的作家！
回到原題：要舉一本完整的書來作為魯迅的代表作，雜文集很難選。還是小說、散文或散文詩，好選一些。這透露出一種評價標準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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