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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霞洞中的石刻。(網絡圖片)
吳潤凱
1925年9月,徐志摩到杭州西湖南高峰下的滿覺隴、翁家山、煙霞嶺一帶賞桂。晚明高濂的《四時幽賞錄》就已將此地列為秋季旅遊的主要景點,其時賞桂花的情景依然動人心弦:「秋時策蹇入山看花,從數里外便觸清馥。入徑,珠英瓊樹,香滿空山,快賞幽深,恍入靈鷲金粟世界。」而且,這一旅遊項目一直持續到了民國時期。因此,徐志摩那次雖然冒著大雨,仍對賞桂充滿期待。當他遇到一個村姑,已迫不及待地詢問:今年,翁家山的桂花有沒有去年開的媚?村姑的回答卻使他深感意外:
「客人,你運氣不好,來得太遲又太早;
這裡就是有名的滿家弄,
往年這時候到處香得兇,
這幾天連綿的雨,外加風,
弄得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徐志摩只看到了枝頭焦萎的細蕊與憔悴的場景,連連感歎:「這年頭活著不易!這年頭活著不易!」從《「這年頭活著不易」》一詩中,可以看到這位擅長柔媚詩風的新月詩人對於社會問題的關切。徐志摩原為訪桂而來,結果失望而返,但他並沒有停留於美景凋零的感慨,而是發出了更為深刻的歎息,自然條件的惡劣實際上是社會民生凋敝的反映。我們從中不難讀出詩人對村姑、農人等社會底層勞動者的悲憫情懷。
如今,我們重讀徐志摩那些切入社會主題的詩歌,往往能夠獲得更多的感動。五四一代知識分子均有很強的社會責任感與底層關懷意識,這是最令人感佩和銘記的。因此,即使是倡導個人自由與價值的詩人,亦能眼光向下,注目於勞力者的生活狀態與情感世界。
成立於1922年的湖畔詩社,其主要成員有汪靜之、潘漠華、應修人等青年詩人。他們的作品偏重抒情短詩,風格純真,有很深的青春期印記。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就是這些沉湎於湖山之間,輕唱《蕙的風》抑或《妹妹你是水》的歌者,竟也將西湖邊的勞力者納入了他們的詩歌書寫之中。且看潘漠華的《轎夫》:
倦乏了的轎夫,
呆呆地坐在我底身邊,
俯首凝視著石磴上紛披的亂草與零落的黃葉。
……
但這於他有什麼呢?
他只從紛披的亂草裡,
看出他妻底憔悴的面龐;
他只在零落的黃葉裡,
看出他兒女底烏黑的眼睛。
讀這樣的詩,我們暫且將詩意放在其次,最主要的是,詩人對於書寫對象的感同身受以及無限同情,總能觸發讀者的惻隱之心。而這,比起刻意的語言雕琢,更能俘獲讀者的心靈。因此,當我厭倦了華麗而造作的詩風之後,唯有這些樸實平易的詩歌還能讓我泛起心底的漣漪。我們不必去爭論詩人對於底層勞工的感覺是否隔靴搔癢,光是將村姑、轎夫、人力車伕等等上流社會所不齒的「引車賣漿者流」植入文學的坐標,這一做法本身就是一個難得的象徵,表明了他們在文學史上的存在與意義。我想,這已足夠。
當然,五四詩人們對底層民眾的書寫自有其時代背景,「勞工神聖」的口號便是其中之一。1918年11月16日,蔡元培在北京天安門舉行的慶祝協約國勝利的大會上,首次發表了《勞工神聖》的演說。他在演說中提到:「我說的勞工,不但是金工、木工等等,凡用自己的勞力作成有益他人的事業,不管他用的是體力、是腦力,都是勞工。所以農是種植的工,商是轉運的工,學校職員、著述家、發明家,是教育的工,我們都是勞工。我們要自己認識勞工的價值。勞工神聖!」很明顯,他的大聲疾呼意在打破職業分工所造成的高低貴賤之別。儘管帶有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但仍得到了五四知識分子的積極響應。魯迅的短篇小說《一件小事》便刻寫了人力車伕的道德高度,與知識分子的嚴厲自審,恰可作為蔡元培演說的形象註腳。
此外,對於詩人的底層書寫具有直接影響的,當推胡適和沈尹默發表於1918年1月份的同題詩作《人力車伕》。此後,五四詩人的社會問題寫作或多或少都能從中找到端倪。比如,在胡適的詩中,16歲的少年車伕讓客人心中酸悲:
客告車伕:「你年紀太小,我不能坐你車,我坐你車,我心中慘淒。」
車伕告客:「我半日沒有生意,又寒又饑,你老的好心腸,飽不了我的餓肚皮。我年紀小拉車,警察還不管,你老又是誰?」
詩中已暴露了詩人的矛盾心態。首先,同情並不能解決勞力者的生存問題,反之,坐車卻將自己置於勞力剝削者的地位。其次,社會問題的發生包括童工問題,政府尚且不作為,知識分子應當如何面對。這些矛盾也一直困擾著此後的寫作者。坐在人力車抑或轎子上,然後對車伕、轎夫表示同情,這是不是知識分子的一種偽善?應當說,既定的前提導致了問題的兩難。其解決方法,就是對症下藥,將勞工請下知識分子所虛擬的道德神壇,正如梁實秋所言:「其實人力車伕憑他的血汗賺錢餬口,也可以算得是誠實的生活,既沒有什麼可憐恤的,更沒有什麼可讚美的。」此話雖有所偏頗,但更合於蔡元培有關職業無分貴賤的勞工論述,相反地,如果一味強調道德感,就只能面對悖論無處措手。
至於勞工背後所凸顯的社會問題,其實才是民國知識分子一直念茲在茲的書寫主題。1948年夏,辛笛在滬杭道上旅行,一路的景觀觸動了詩人敏感的神經,戰爭背後的時代悲劇與精神委頓,使古典江南出現了審美的斷裂:
列車軋在中國的肋骨上
一節接著一節社會問題
……
瘦的耕牛和更瘦的人
都是病,不是風景!
是的,詩人們關注底層,最終是在關注社會病態,並尋求療解之方,而不是關注風景,無論是滿覺隴的桂花,抑或滬杭道上的江南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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