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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尉 瑋 攝:黃載言
台灣著名小說家朱天文常說,寫小說就如同一個「文字煉金術」的過程。《荒人手記》之後,她用八年的時間煉出《巫言》,這虛實交錯的「實物備忘錄」。今年書展她來到香港,記者對她進行了專訪。
溫文爾雅的她說話喜歡加上各種語氣詞,謙遜的表情像小孩子一樣。總覺得,她就像那書中的「巫」,輕易便用語言開啟了意義的叢林,賦予每個當下難以磨滅的記憶。
創作《巫言》的生活大概是這樣的。
每天早上8、9點,沖一杯牛奶咖啡來到書桌前開始寫作,如同「吸一口氣,潛到很深的水裡」。下午1、2點,餓了,便就此擱筆,不貪多。下午的時光,安心幹自己喜歡的事情。晚飯後,去餵那些心愛的流浪貓,自助餐店後的兩隻,廟前的四五隻,學校的幾隻……一個星期,要保持三次的運動,在國民小學的操場上快走20圈,保持良好的體能……
朱天文說,《巫言》的寫作讓她擺脫了多年「超差的寫作習慣」,竟變得有紀律起來。開始時每天都逃避書桌,寫不出時說不出地沮喪;到了後來,開始期待每天的那4、5個小時,「就像赴一個約會,坐在書桌前,不知道今天會發生些什麼。」
於是拖了8年的寫作計劃飛速地運轉起來,「如果保持這樣的習慣,以後兩三年就寫一本,大概到了70歲還能交出很多東西呢。」她笑。
《巫言》就此煉成。
巫 其人
2000年的6月,朱天文決定要寫一本新小說,她覺得自己沉寂了太久,而那些日常積累的東西已經開始在身體中鼓譟,急不可待地要湧出來。
寫《巫言》,始於卡夫卡的一句話。「卡夫卡曾經講過,小說家是在拆解生命的房子,再用這些磚塊蓋小說的房子。我想,拆解生命的房子,就是『巫』,這個巫怎麼過自己的生活?他生活裡為何動不動就進退兩難?他的人際關係為何那麼格格不入?人人都能輕鬆應對,他卻為何如此笨拙?這些,便都是他生命的房子,就是我想寫的『巫』的生活狀態。而他寫的小說就是用這些磚塊蓋起的房子。」
所以小說藉由兩條平行線推展,一條是「巫」其人,用第一人稱寫;一條則是「巫」寫的小說,用各式各樣的角度和形式來塑造。但在朱天文的文字中,小說創作如同一種古老的技藝,憑借著這「訴說的藝術」,賦予意義,喚醒萬事萬物的靈魂,此之為「巫」。
書中自然有她自己的影子,如在其中一篇〈不結伴的旅行者(3)〉,「我」沉浸在工作中幾乎與世隔絕,卻在一日被拉去哈金的書會上發言,於是乎一時語無倫次,「口不擇言」。文章開篇名義,「這是一篇告解」。
「我寫作的時候就是不出門的,不接受採訪,不參加座談會……在那些日子裡,即便是不寫字,其實也像在坐牢,處於一種失語的狀態。那個時候你出來講些話會非常不合規格,完全是跑出來嚇人呀。那次的經驗讓我非常沮喪,沮喪到一定要寫這麼一篇文章,自我調理,自我整理。」
她亦是一個「不結伴的旅行者」,喜歡旅行,喜歡出國,喜歡看當地的各種東西。在旅遊團中,絕對不要「和任何人眼神接觸」,避免交談。「看東西都來不及了,那還有什麼時間和人去交談。」
其實,朱天文就是一個「巫」,寫《巫言》,她便在拆解自己的生命,只是在小說中,她再次重現這個過程,拆解「我」的生命,搭建一篇篇迥異的小說。
巫 其物
「巫」還體現在對於小物件的愛,以及對細節的耽溺。從第一篇〈不結伴的旅行者〉開始,朱天文就用無窮的小物件包圍了你的視野,如同女巫般對那些被拋棄的衣物、紙片,哪怕是新買服裝上撕落的標籤進行膜拜、緬懷與安置。每一個物件都如有生命般,瞬間開啟一段前世今生。引得你走了神,在那不知名的「物件國度」迷了路。
「每個作家寫到一定的時候,總逃不過時間和死亡的問題。在《荒人手記》中,我還在如屈原般大哉大問。在《巫言》裡,我不問了,把這些地方都留白,就像中國畫。這留白變成了作品的底色,是一種惆悵,一種綿綿不絕的詠嘆,一種悲哀。但你就在這底色上不斷留連。」
留連的不是空的白,恰是無窮盡豐富的當下。物件綿密的細節向你湧來,就是朱天文的「歧路花園」。她在開始與死亡兩點之間不斷出逃,與時間開了一個玩笑。
「在《巫言》裡,有時間就有死亡,最短的距離就是開始與結束兩點之間的直線。如果離開這直線踏出去,再踏出去,就是所謂的『離題』。」她說,這條條岔路就像去威尼斯,「從中間的聖馬可廣場出發,隨便一走,就是三條岔路。右邊的拱橋上一盞路燈美得不得了;前面人家的後窗上有窗簾與紅花;左邊一片河波蕩漾。選哪條?一選,又有好幾條岔路,這邊是吹玻璃的人,那邊又是面具店。終於做了決定,又出來一條岔路。你以為自己走的是一條直線,卻又回到了聖馬可廣場。」
書中對每一個物件、每一個細節的專注,就好像是一條又一條的岔路,一次又一次的離題。「每次離題都讓你在那裡駐足,吸引你看的東西就是此時此刻,是當下。無窮的細節讓你眷戀,流連忘返。在這個事件的迷宮中,是不是就可以讓死神找不到你?在你不斷的隱藏中,時間迷路了,也追不到你。在這裡,你只活在此時此刻。」
在這個文學的比喻中,物在注視下有了生命,帶著你使用它的記憶,與你曾經碰觸它時手指的溫度。「在現代這個大神不在,先知不在,神奇不在的社會,我就讓物物都是神。對『巫』來說,物物也都有意義。寫物,就是因為眷戀。」
眷戀物,眷戀細節,眷戀記憶,眷戀每一條歧路上的奇遇,眷戀豐富的當下。這「歧路花園」,跳出時間的線性,不是想要不惜一切地逃過死亡,而是要用眼睛、用記憶、用敏感的心,去賦予當下無窮的可供留念的光彩,就像「巫」一樣。從《荒人手記》到《巫言》,朱天文說:「所以,如果有一天死亡來臨,那就去吧。」
訪問的時間限制早早超過了,我們卻亦如同在開始與結束間不斷「離題」,貪心地在每一個岔口駐足。我知道,我已經見到了「巫其人」,聽到了「巫其言」,也見識到「巫其物」的神奇。結束前才回過神來,問她另一個離題問題:最喜歡的作家是誰?還是勞倫斯.布洛克,那個打破了類型小說的界限和範疇,讓他鍾愛的偵探馬修.史卡德隨著時代一起變老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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