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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沒有看過會跳舞的兵馬俑?這是台灣行動雕像家鄭奇昌訪港時的作品。 (資料圖片)
倪晉波
1975年12月,湖北雲夢縣睡虎地出土了兩件秦國木牘文書。就內容看,它們是兩個分別叫黑夫、驚的秦國士兵寫給一個叫衷的人的書信,這三個人是兄弟關係,考古工作者因此將它們稱作《黑夫尺牘》和《驚尺牘》。這兩封家書寫於秦王嬴政二十四年(西元前223年)。此前一年,項燕立昌平君為楚王,並在陳(今河南淮陽)起兵反秦,秦國遂派王翦、蒙武率軍征伐。黑夫和驚兄弟就是此役秦軍中的兩名普通士兵。《黑夫尺牘》和《驚尺牘》是中國目前所見最早的書信實物;它們由兩名秦國普通士兵發自戰火紛飛的前線,故也可謂現存最早的戰地家書。兩封家書文字平淡質樸,但閱後卻令人動容,原因就是在於它們蘊涵著「真情」和「悲情」。
黑夫和驚兩兄弟披堅執銳,遠征他鄉,死生難卜,但他們在家書中並未過多地渲染戰爭的殘酷和自己的危險處境,而將大量的文字傾瀉在對親友的問候上:「黑夫、驚敢再拜問中,母毋恙也」、「為黑夫、驚多問姑姊、康樂孝須(?)」、 「驚多問新負(婦)、妴得毋恙也」 、「驚敢大心問姑秭(姊),姑秭(姊)子產得毋恙」、「新負(婦)勉力視瞻丈人」……黑夫和驚二人首先叩問母安,接著多方問候表親故舊,驚還叮囑妻子要好好侍奉母親、懇請兄弟代為照看幼女,這些都是平常人之平常事,但卻處處顯示了對親友的牽掛和思念。《文心雕龍》謂「春秋聘繁,書介彌盛……七國獻書,詭麗輻輳。」然而,家信不是官方文書,無需華麗的語言,更無需矯飾的情調,平凡而真誠的問候就足以溫暖親人。黑夫和驚兩兄弟以最樸素的語言展現了人類社會中最常見、也最重要的一種情感—親情,觸動了我們內心中最柔軟的部分。在信中,兄弟二人的第一聲問候都是獻給母親的,驚還反覆叮囑妻子要「勉力」贍養母親,這表明母親在他們心中佔有無上的位置,他們對母親的思念也是最深沉的。
就懷人這一點來說,《黑夫尺牘》和《驚尺牘》與春秋時期的秦人詩歌《秦風.小戎》有些相似,但在情感指向和內蘊上,它們卻比後者要豐富和深刻得多。《小戎》是一首寫後方女子懷念身在前線的情人的詩歌,共分三章,反覆詠歎了相思之情:「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言念君子,溫其在邑。方何為期?胡然我念之!……言念君子,載寢載興。」在情感意蘊上,它有明顯的閨怨色彩。《黑夫尺牘》和《驚尺牘》是由出生入死的戰士寫給家鄉親人的家信,面對不可逆料的明天,他們的每一封家書都有可能變成訣別信;而他們越是絮叨不停、逐一問候親朋,就越發顯出了此生再也不能相見的內心隱憂。如果說《小戎》的情感底色是一抹淡淡的哀怨的話,那麼《黑夫尺牘》和《驚尺牘》的情感內蘊則是一腔深深的悲涼。在信中,黑夫和驚對自己的現狀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傷未可知也」。淮陽之役,秦軍打著討伐叛亂的旗幟,其目標在於徹底清除楚地的反抗力量,這樣你死我活的戰爭,定然慘烈異常。事實上,根據《史記》的記載,這場戰爭的最後結果是楚方的昌平君死、項燕自殺,至於秦軍的死亡數量,典籍雖未明言,但肯定不在少數。而黑夫兄弟只說「傷」,這其中可能有忌諱死亡的心理因素,但更多的應該是不想讓親人為自己擔驚受怕。書信的基本要求就是把想說的話都說清楚,把想要表達的內心情感都呈現出來。但是《黑夫尺牘》和《驚尺牘》卻沒有做到這一點,此非不欲實不能也。在這個層面上,兩封家書的悲劇意蘊更顯深致。
尺牘書疏,千里面目;情之所及,發而為文。《黑夫尺牘》和《驚尺牘》以其樸實的文字展現了一種普世性的情感——對親人的思念與愛,而這種情感又因特殊的寫作環境和寫作者身份,滲透了揮之不去的悲劇性意蘊——在一幕幕慘烈的廝殺背後是千千萬萬破碎的家和悲痛的心。這正是古今中外戰地家書的一般風貌。「詩聖」杜甫有千古名篇《石壕吏》云:「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老嫗的沉痛正可作為黑夫和驚之母接到兒子來信時內心情感的註腳。
1944年5月19日,諾曼底登陸前,二十五歲的美國飛行員傑克.倫德伯格給他「親愛的爸爸媽媽和家裡所有的人」留下一封信。在信中,他寫到:「我想告訴你們,我愛你們每個人。你們對我意味著一切,正是因為明了你們的愛,我才有勇氣堅持下去。爸爸、媽媽,我們讓你們吃了太多苦,讓你們付出了太多。你們為了讓我們能過得更好,無怨無悔地付出了那麼多。我一直想,有一天要讓你們能更好地享受生活,從而表達我對你們的愛。……你們收到這封信時,可能我再也無法實現我的願望了。因為我和人說,只有當我再也不會回去時才把這封信寄出去。」34天之後,傑克陣亡。這真的不幸成了他最後一封家書。雖然這封直率、坦白的家書與《黑夫尺牘》和《驚尺牘》在語言風格上有顯著的差別,但它們都表現出了對親人真摯而深沉的愛意,在情感內蘊上具有一致性。一封二戰時期的書信能夠穿越遙遠的時空,與兩千多年前的異國戰地家書聲氣相通,這與其說是一種歷史的巧合,毋寧說是人類普世性情感存在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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