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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Stephanie
黃愛華 簡介:曾於07及08年獲青年文學獎。夢相和玩具熊赤腳赴遍全世界,在旅途中跟陌生人說:「I am a writer.」。
如此錯落的這座城市裡,許多的盒佇立著,方形的、環形的、長長的、細小的,互相層疊勾勒出自身的線條。會有那麼一個,等待了許久的陌生人,鑽上了細長的梯形走到這匿藏的小盒外,輕敲小門,我一開門門一打開他就笑著嚷:「找到你了!」我聽不明白,但他就把我吻著,擁著。
有人敲門,我打開。
是姐姐。
「阿茹,都執拾好東西了嗎?婷婷,叫阿姨啊。」門還沒完全打開姐姐就說,婷婷則小聲地叫我姨姨。
「啊,傢具都搬走了?這樣看起來真寬大,就只有這七個紙皮箱嗎?」
「嗯,我沒有甚麼東西,就這幾個盒,拜托你了,先放在你家。」
姐姐翻著我那些未貼封條的箱子,婷婷無聊地坐在地上。正午陽光燦爛,我屋的客廳散落了許許多多的影子,交纏成一個個方形。這兒沒有電視,沒有櫥櫃,甚麼都沒有了,空空洞洞只有七個紙皮箱,和一個背包。我二十三歲了,這二十三年的生活,就這樣收納在七個箱內,生活原來如此輕盈,可以隨時放下逃離,可又不敢扔掉,想必只能擱在反射著塵光的雜物房裡,可有可無不能用甚麼來衡量價值。姐姐翻開盒子,翻出一些書,翻出一些照片,翻開些回憶,又蓋起來。我姐比我要大十多年,六年前就結婚了,誕下了婷婷,姐姐和姐夫初次望著婷婷猶如看到肥沃土地上的彩虹雨。她是世上最漂亮的媽媽,我替他們覺得好高興。
「茹啊,你還有這張照片,你那時真可愛啊!這是在媽媽的家拍的吧?那個電視機真老土,婷婷,你來看,你阿姨跟媽媽小時候啊。」婷婷跑過去,坐在姐姐的大腿上看著那些不屬於她的時代,在傻笑,說傻話。有時候我好妒忌,畢竟我已不是小孩,姐姐不再像寵婷婷一樣寵我了。小時候父母親或是姐姐按門鈴,我就愛躲起來,愛躲在衣櫃裡,躲在雜物房的盒子裡。我愛,愛他們誰一回家馬上就要四處找我。打開櫃門和紙皮箱,父親抱我,用他的鬚根來擦我的臉,母親和姐姐吻我笑我是傻瓜。
只是,有那麼的一天,天氣和時間都沒有意義,我所能記得的是堆滿家的紙皮箱,還有行李箱。姐姐安靜地坐在餐桌前,父親坐在一角,母親按門鈴了,我立刻就鑽進了箱子,等待著甚麼人來找我。我在等,高興,如平常,期待,計劃著黑暗一破開時我的神情,是不是應該要裝一張鬼臉裝作睡著也許要立即跳出來把母親嚇一跳。
我等了好久,母親沒有找我。
是不是因為有太多太多的箱子所以他們找不著我了?或是這箱子要把我帶到別的空間去,我一出來此後這個世界不再一樣?
箱就開了,在我裝出一張鬼臉之前,我看到的是屈膝上滴滴的淚珠,姐姐抱著我說:「不要躲起來了。」我沒說甚麼也跟著哭起來,兩人滾落的眼淚把淺啡色的盒沾成深色。姐姐牽著我的手,父親一邊牽著姐姐的手,一邊拉著行李箱。其他的箱子都被搬到樓下的大貨車去,我們三人,牽著手搬離母親的家。
我問父親:「媽媽呢?」
父親無語。
「爸爸,我要找媽媽,媽媽呢?」
「找甚麼找,媽媽不要我們了!」姐姐說,盯著我,然後又哭了起來。我又跟著哭起來,亂嚷著。從此,我不再躲起來了。但我總覺得,世界上所有屬於我的都在躲開我。父親很少再抱我了,好多年後的一天,我看著他獨自在外邊散步回來,坐進房間裡看國家地理頻道,一隻雄獅對一隻雌獅發情,一群斑馬經過遭到獵殺,父親看得那樣全神貫注。終究我也不明白,從甚麼時候開始,我跟父親相對無言,父親和我,各自各守在自己的房間裡。是從我們踏出母親家的一刻開始嗎?或是從姐姐出嫁,屋裡只剩下我倆。也許,是從十八歲那年吧,父親把那女人帶回家來介紹給我認識。夜半我隔著薄而密封的牆聽到他們急促的呼吸,聽到那些纏密的汗珠散落的耳語。我已經不是那個躲在箱子裡的女孩,我就那樣倚在牆坐在刷上藍色漆油的四方牆內,只能聽到電流過的聲音。我看到鏡裡黑暗中一朵悄悄而生的花,無人問津,有點荒涼。可是,我替父親感到好高興。
「妹啊,婷婷想去樓下的公園玩,我們三人一起下去吧!」婷婷已經穿好鞋看著我。
我說好,雙手插在外套的袋裡,姐姐牽著婷婷的手,我在背後看著她們。公園很細小,只有兩件殘舊不堪的滑梯和木馬,可是婷婷就那樣快樂地跟其他的小朋友跑來跑去,他們用眼睛和幻想建立了幾座山,一個噴泉和宏偉的堡壘。
「你真的決心要走了嗎?在這裡,起碼還有我跟爸爸。」姐姐問。
「你看,雲那麼多,明天要下雨了。」我仰望著橘色的天空,想像。
「一個女孩子在外多麼不方便!你還要去甚麼馬其甚麼,你連那邊的語言也不會說啊!」
我微笑。
姐看著我,只輕嘆一聲,沒說甚麼。我望著婷婷在跟小朋友們捉迷藏。
我看到馬其頓的景色,沿海的小鎮,沒有鎖的木門,簡陋的傢具,沒有電梯的城市裡。我看見我背著藍色的背包,走過一條長長的泥路就在一處停了下來敲著甚麼人的門,一個陌生的男子開門我就說了他聽不明白的異國語言,我們就擁吻。
而以後,匿藏於此,沒有甚麼人再找得著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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