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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孝義(作者簡介：天津市作家協會會員。2008年小說《老厚和他的驢》獲第17屆「文化杯」全國梁斌小說獎一等獎。2009年散文《懷念色彩》獲第18屆「文化杯」全國孫犁散文二等獎。)
香霧，游離了烏黑的鑄鐵香爐。猶疑著，撕扯著爬向半空，像是用舊的紗，大塊大塊地飄蕩在空洞的山光中，空隙間不失時機地填進來許多橘黃的天色來，看到眼裡感覺是那麼的舒服。隔著這「舊紗」看藥師殿的屋瓦，青灰的顏色，深淺不一，連同簷下的畫棟、木格子門窗，處處讓人感到一種古老與寧靜。
藥師殿門外的老槐樹正叱咤著所有的綠色，灌滿了蟬的樹冠像是一隻巨大的「吹笙」在肆意地吵鬧著。老義工在這蟬聲中竟像是沉沉地入定去了，只剩下嘴巴與手心的念珠在和諧地動著。褚紅色的磚牆、殿房、花樹，還有那對執著的石頭獅子，都亦明亦暗地浸泡在暮色的陰影裡，一塊塊斑駁得像是遺留在沙灘上的礁石，慢慢的被濃重的陰影一點點地侵蝕著。或許是太晚了吧，看不到一個遊人，我定定地站在香爐前，一串信鴿帶著尖銳的哨聲劃破殿頂上堆落的千年塵埃，一頭闖進了西方明亮的日頭裡。西天一束耀眼的白光追來，接替了這哨聲，在不經意地仰首間卻莫名地定格了我的意識，刷清了我所有的思緒。剎那間，我彷彿被融進了那片光亮的色彩裡！地上投影將我的身子斜斜地拉出很遠，我低頭尋找著，發現竟直直地穿過花樹的縫隙撞到後面的石井壁上，才折了身。
無人的去處才能叫得上一個靜。寺院裡已經空空洞洞的沒了一個人，可曾經有人來過的地方，還是會留下許多的印跡，像水泡過的土地。沒有接待過生命的地方，會讓你從眼睛到手背都能感受到一種像水一樣的清純，森涼的沁人心脾！西跨院即是這樣的去處。幾處白色舍利塔，自由而散漫地瘋長著的野蒿，再就是遠處連綿的群山。我喜歡沐浴在這份久遠以來一直未被裁剪過的寧靜之中，哪怕是變成一處失掉生命力的泥像或是古樹也是好的啊！哎—想，終歸是想，也只能是想！或許是因為呆得太久了，蹣跚挪移而來的老義工口中綿綿不斷的佛號聲，打擾了我的這份閒想。看著他不時撩起的眼神，總是笑瞇瞇地在慈祥與無念之間閃爍，於是便放棄了委身於泥胎的打算，笑笑，隨了他又回到藥師殿前。日頭低了，四周大塊的陰影，已經被滿院的花樹分割成了眾多像篩子眼兒狀的網格，可堆集起的斑駁卻始終未失慌亂，只是沉靜地等候著夜色的統一。
天愈發的暗下來。越過東北角叢樹掩映的矮牆，斷斷續續的佛號聲從大雄寶殿中傳了過來。咚咚的木魚聲就穿插在這聲聲不斷的佛號聲中，起蕩、迴旋。我信步走到矮牆的葛籐處，可佛號聲卻在一聲清脆的引磬聲中，戛然而止了。六、七個身著黃、赭、灰不同袍色的僧人魚貫著從佛堂中走出來。角門外，各自風一樣地隱沒了。遺留在眼睛裡的黃、赭、灰的諸色卻久久不能消化下去，僧人的形象也一同陪伴了來，在腦海中鑲嵌著。於是，就又生化出另一分的神秘與久遠以來似曾相識過的寧靜巧遇了，衝擊著思維。
靜，攙扶著夜色終於來了。蒼白的圓月端端地坐在西殿掛角的簷上。這個塵凡的大地上便又多了一份安詳與靜謐。黑漆漆的山色棲身過來，整個天地彷彿被揉搓成一個整體，裝進了木桶裡。遠遠的那團焦墨般的黑該是峰頂了吧！夜色中的山頂該是種甚麼樣子呢……寄居在客房中，唯有思想與耳朵是自由的，隨著秋螟聲，夜鶯聲，布古聲，不停歇地游離著，流躥著。深夜山裡的各種聲音永遠像湖水中搖晃的月光，無意卻又總是有意。閉上眼這聲響便忽遠忽近地傳來，一會兒長一會兒短，一會兒高上去一會卻又掉下來。來了便不願離去，非要在這裡賴上一會。因著你的在意，剛停下來，卻又總是難免會遭受著另一聲意外的戲耍，有如西牆角盯緊線團的貓，剛剛定住神卻又被另一隻突如其來的線團引逗跑了。一聲傳來，另一聲也許會隔上一會，也許就一刻不停地追趕了來。不一定在一個地方，也分不清是在甚麼地方。只是在夜色的包裹下，來來去去。深得像鋼絲在心間劃過了一道深痕，淡得卻像露水浸潤了一下眼睛便溜走了。任你追，任你趕，就是不回頭地跑回到來時那片深遠的群山裡去了。睜開眼，院子裡昏黃的燈不知甚麼時候亮了，拎著水壺的小沙彌匆匆地從門前閃過，這山間各種的「梵唱」自是打動不了他的。在這孤寂的山寺中，千年來我不知又曾有幾人留意過這聲音。也許就是緣份吧！匆忙而過的山音不知是否記住了我，我也不知道我到底能記住它們多久。
月色蒼白，在院子七八盞燈光裡顯得更是蒼白。東院般若殿的佛號聲在咚咚咚的木魚聲中又響了起來，比傍晚時只是多了一絲的空曠與悠揚。一聲領，長長的像撞響沉寂萬年的銅鐘；眾聲隨，在連聲木魚聲中起伏跌宕。凝神細聽，彷彿是一塊仲夏的寒玉包在了心間，讓你能久久地品味其中的無盡寧靜。南無—阿彌——陀佛……千載的佛號，千載寺，鐵打寺院流水僧，在古寺的樹影裡、青瓦間，這佛號聲也不知廝磨過多少遭了。翻著一頁頁泛黃的古寺山志，不知不覺中這「千古興亡事」，便被這佛號聲揪著不得不跳出來。是啊！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恍忽間，不知甚麼時候窗外一抹淡淡的野丁香花的香氣飄了進來，一下子打擾了我的這份懷古，「彷彿是當年故鄉南窗下的野丁香的清香吶！」記憶真的像長了觸角，一下子肆虐地向記憶深處爬去。鄉愁的閘門被打開了，一幅幅畫面噴湧而出，重重的彷彿有五千斤，斤斤壓著你的眼睛；一切的寧靜都換了裝，逃得無影無蹤。我也想逃去，可引逗的眼睛裡的鄉愁跳動的更加有趣，索性來了氣，任著你，來吧！它卻瞬間沒了生機，靜又慢慢地爬了回來，只是這次蒼老了許多……叮——引磬響了，佛號聲停了，院子裡傳來雜沓的腳步聲。我坐起身，一切彷彿又跳轉了回來，可也不是。想努力再搜尋出剛剛的那份記憶，竟然「了不可得」，「哪去了呢？」山音不是還在嗎！細聽，哪裡可是啊！你聽，弱了、零散了，像宣紙上甩落的墨跡斑斑點點地暈化開去。
門前池中的荷花寧靜地矚望著月下昏黃的燈光，漸漸的也要睡去了。夜更深了，低頭看到手中的書，彷彿剛剛遠離了一個世紀，睡吧！我合了書。可南窗外的鐘樓，卻輕輕地傳來一聲清脆的鐘聲，一下子將剛剛瀰漫起的睡意擊碎了，周遍無盡的山音也一下子被洗滌掉大半。鐺——鐺的鐘聲清凌凌地穿心而過，像線像絲。夜下，僧人一聲渾厚的偈唱傳來，猛然讓人聯想起一種古老：願此鐘聲超法界，鐵圍幽暗悉皆聞，聞塵清淨證圓通，一切眾生成正覺……沒有一點的矯飾，像一杯涼茶，默默地澆在心上，讓人感覺通體的清涼。沉鬱的鐘聲、古樸的唱偈，就這樣相擁著在夜色深沉的山間隨適地流浪著，揚蕩著，牽掛著每個客居人的心。每個字眼似乎都不是那麼的清楚，每個字音又都似乎被刻意地拉長了。可就是莫名的有一種深沉，一種耐聽，自自然然地灌進你耳朵裡來。追趕著所有的喧囂，那空靈清涼的世界便一剎那間再度降臨了，光亮而寂靜，像滿月照耀下的大江，一點點地哄著你沉彌了，一切又都成為當下的一種回憶……
悠然地不知甚麼時候睡去的，北窗的燈火、南窗的暮鐘、滿池的睡蓮、巡更的僧值都留在了心外，停駐在心裡的只有那暮鐘的清脆與低沉的僧唱，一遍遍地在心裡往復地流淌著，流淌著，再流淌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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