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冀平
三十多年前，我從大學畢業後，來到北京人藝做作家，我們集中的地方稱為「劇本組」，卻是比劇院黨委辦公室還重要的部門。劇本組的組長個個鼎鼎大名滿腹經綸，第四任組長英若誠從小組長直接升任為文化部副部長。
劇院公演我的第一部戲是寫香港世態炎涼的《好運大廈》。翌年，我向當任組長于是之報了我第二部劇本的選題，即是《天下第一樓》。于老師有點遲疑，我要寫的是老北京的飲食界，俗稱三教九流「五子行」中的勤行，他覺得這個題材，離我的距離太遠了，不知道我會寫出什麼來，為了不打擊我的積極性，他「違心地」地說了贊同的話。
我年輕膽大，不知深淺，體驗生活搜集資料，找不熟悉的行內人採訪，一頭扎進去，才發現飲食這個行業是個海洋，我眼花繚亂，飢不擇食，小本子上記了很多，心裡卻覺得茫然。
我去看書，吃中有文化。中國烹調三字訣：一火，二調，三新，來自中國人的哲學思想，古時稱宰相為「鼎輔」，就是調合五味的廚師，唐詩有詩讚相國「鹽梅金鼎美調合」，把宰相比喻為廚子，中國吃裡有治國做人的道理。我從為「五子行」不平的義憤，從「堂、櫃、廚」中走出來，盤中五味上升到人生五味，寫烤鴨子和餐館的民俗故事中生出一股潛流，作品風格也隨之明確，我要按照調合五味，熔於一爐的方法，做一道酸、甜、苦、辣、鹹的「中國菜」。好看好玩，還要有哲理。
劇本按規矩要送給曹禺院長，他看了非常喜歡，不顧病痛從醫院裡出來，把我和兩位導演夏淳、顧威請到家。認真問問題，分析劇本，講解劇情，包括怎麼進行排練，句句都是至理名言。尤其對我用來結尾的那副對聯感興趣：「好一座危樓，誰是主人誰是客？只三間老屋，半宜明月半宜風」，覺得有人生況味，有普世真理。
那一天，從下午談到掌燈，還意猶未盡，老院長提起毛筆，為《天下第一樓》寫下劇名，並做了一首長詩。
三十年過去，一切歷歷在目，永難忘懷。曹禺院長、導演夏淳、飾演第一版的老演員，許多已經往生，換了一批又一批的新演員，劇本依舊在上演，還將會演下去，所謂鐵打的經典，流水的兵。
在此抄錄曹禺長詩中的幾句，以茲紀念：
你是淚水流下的水晶，彎曲曲的，長長的，尖尖的，圓圓的。想不出你是怎樣形象；卻又像夏晨的露珠，那透亮的、水靈靈的，飽含無限的光明......畫不盡的人性，道盡人間的悲歡離合，道盡世間的不平，你們有一天會是青天的神仙，你們將是宇宙中永遠閃光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