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草木，自是有情，但正如清人史清溪《無題》詩云：「多情自古空餘恨，好夢由來最易醒。」信知多情非美事。雖然如此，俗人固有七情六慾，偶有動情，亦在所難免。於是，修道者多主張人要戒情絕愛，始可超凡入聖，如《佛說四十二章經》第二十七章曰：「學道之人，不為情欲所惑，不為眾邪所嬈。」又王重陽《唐公求修行》謂：「學道修真非草草，時時只把心田掃。悟超全在絕塵情，天若有情天亦老。」可見佛道兩家，皆以絕情為修行之要，而此思想亦深深影響了歷來許多文人雅士。
然而，修道果真代表要絕情？或者說，人難道真可完全無情？《莊子．德充符》對此亦有論辯，其文曰：
惠子謂莊子曰：「人故①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惡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③非吾所謂情也。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傷其身，常因④自然而不益生⑤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傷其身。今子外⑥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⑦，據槁梧而瞑⑧。天選⑨子之形，子以堅白⑩鳴！」
莊子在《德充符》中提出「有人之形，無人之情」說，崇尚天道，藐視人為，結果受到惠子質難。惠子認為，人而無情，不足謂人。莊子則指出，惠子誤會了「情」的意義，總把自己弄得疲憊不堪，愧對天道。
所謂「無情」，其實並非要人斷絕情根，而是要人放下執着，不以個人好惡之情為行事標準，也不刻意去追求增益，安心順應自然生活。正如《老子》第五十八章所言：「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
道家認為，天下萬物相對而生，凡事有增益必有虧損，所以不必刻意求取，只要順應自然即可。因此，莊子所謂「無情」，其實只是指要人放下執着成見，排除私心私情，而非要人斷絕一切情慾。《老子》第四十九章曰：「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大意類近。可惜，惠子與俗人始終冥頑不靈，總好以一己之見而沾沾自喜，虛耗身心，離道日遠。
譯文
惠子對莊子說：「人本該無情嗎？」莊子說：「是的。」惠子說：「人若沒有情感，還怎麼能稱為人？」莊子說：「道賦予人容貌，天賦予人形體，怎麼不能稱為人？」惠子說：「既然稱為人，怎麼能無情？」莊子說：「這不是我所說的『情』。我所說的『無情』，是指人不以個人好惡之情來傷害自身，總是順應自然而不必去人為增益。」惠子說：「不去求取增益，又如何保存自身？」
莊子說：「道已賦予人容貌，天已賦予人形體，人不應以好惡之情來傷害自身。如今你放縱自身心神，勞費自身精氣，（疲累得）倚在樹下吟嘆，伏在几上休息。上天授予你形體，你卻以堅白論來自鳴得意。」
註釋
① 故：同「固」，原本。
② 惡：文言疑問代詞，相當於「何」，怎麼。
③ 是：代詞，此，這。
④ 因：順應。
⑤ 不益生：不為自己生命刻意增益什麼。益生，本於《老子》五十五章：「益生曰祥，心使氣曰強。」王弼注云：「生不可益，益之則夭也。」亦以「益生」為災殃。
⑥ 外：作動詞用，指置之度外，不加重視。
⑦ 吟：吟嘆。《蒼頡篇》：「吟，嘆也。」
⑧ 據槁梧而瞑：據，依靠。槁梧，字面義指枯乾的梧桐樹，一說指梧桐做的几案。瞑，閉目休息。此處描寫惠子為宣揚個人學說而把身心弄得疲憊不已。
⑨ 天選：猶言天授。
⑩ 堅白：即堅白論，乃古代名家的著名論說。莊子《齊物論》斥之謂「堅白之昧」。
■謝向榮博士 香港能仁專上學院中文系助理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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