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鷗是一種候鳥，每年均隨季節氣候變化而南北遷移，不會一直停留在同一個地方生活。或許因為這種特性，海鷗往往予人獨立特行的形象，在不少文學作品中化身為追求自由的象徵，例如美國作家李察．巴哈（Richard Bach）的名著《天地一沙鷗》，還有中國唐代詩人杜甫《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韵》曰：「白鷗沒浩蕩，萬里誰能馴。」晚清學者劉熙載《寤崖子》中亦有《海鷗》一文云：
鷗於海渚①遇巷②燕。燕謂鷗曰：「我至子所，而子不至我所，何也？」曰：「吾性傲以野③，不樂依人焉故也。」曰：「我以依人而處，故飈風④得所障，凍雨得所蔽，熾日得所護。以是觀之，子其病矣。」曰：「吾病⑤而有不病者存，不若子之昧⑥病於未見也。」曰：「我之得以依人者，以人不之憎且愛之也。子之病我者，忮⑦其愛乎？」曰：「子謂人之於我，愛乎？憎乎？」曰：「皆無之。」曰：「吾以傲野自適，人之憎愛，非所論也。即以人論，吾以不見愛，故不見憎。然則，見愛者其危哉！」燕不喻⑧而去。其後巷人方食，燕泥污其羹，因怒而逐燕。燕於是始思鷗言。
上文篇幅雖短，但哲理深邃，其寓意有二：（一）唯有自由獨立，才能自決自主，活出尊嚴；一旦依附權勢，必會受制受辱，自取滅亡。（二）愛與憎，福與禍，往往互相轉化，向無絕對。其中，福禍相倚之理，出自《老子》第五十八章：「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說明凡事皆相對而生，做人處事亦理應相對而論，不可盲目執迷。
世事既無絕對，則同一篇文章，自然亦容有不同觀點，讀者可以：（一）認同燕子所言，視海鷗漂泊不定的生活為困苦，此為文章交代的表面意思；（二）認同海鷗所言，視燕子依人而居的生活為困苦，此為作者想表達的內在含義。但事實上，海鷗傲野自適也好，燕子依人而居亦罷，兩者思想與生活模式相異，蓋因其習性與生活條件不同所致，如果脫離現實限制來妄判優劣，未免過於理想，亦有欠公道。
誠如《莊子．逍遙遊》之喻：大鵬與微塵，大小形式雖別，本質其實無異，皆非自由無待。逍遙之關鍵，其實全在乎一念，如果心境廣闊，萬物皆可融通如一；相反，心境淺狹者，即使翱翔於海闊天空，仍自覺受天地拘束，不奪不饜。本文表面雖以道家之說為論，但事實上作者尚未明道，所論僅屬借題發揮，旨為諷刺時弊。同一天空下，海鷗與燕子兩種生活模式，其實各有利弊，各適其適，沒有誰比較困苦，也沒有誰特別高明。
注釋
① 海渚：海島。《說文》引《爾雅》曰：「小州曰渚。」
② 巷：巷子，大街旁的小通道。
③ 野：郊外，引申指不受拘束。
④ 飈風：本指旋風，泛指狂風。《說文》：「飆，扶搖風也。」
⑤ 病：本指病痛，引申指痛苦、困難。
⑥ 昧：昏暗不明，引申指隱藏。
⑦ 忮：嫉妒。
⑧ 喻：明白。
譯文
海鷗在海島遇上住在巷弄裡的燕子。燕子對海鷗說：「我常到你這住所，你卻不到我那裡去，為什麼呢？」海鷗答道：「因為我性情孤傲且不願受到拘束，不喜歡依靠着人來生活。」燕子說：「我依靠着人來居住，所以在狂風中得到屏障，冷雨中得到遮蔽，烈日下得到庇護。這樣看來，你生活得真困苦啊！」海鷗答道：「我看似困苦，卻能像沒有困苦一樣生存，不像你生活在隱藏的困苦中卻看不見。」燕子說：「我得以依靠人生活，是因為人們不討厭我，而且還愛護我。你認為我有困苦，是嫉妒我被人愛護吧？」海鷗說：「你說說看，人們對我是愛護呢？還是討厭呢？」燕子說：「兩種感情都沒有。」海鷗說：「我孤傲而不受拘束，自由閒適，人們的好惡根本不足為論。即使以人的好惡為論，因為我沒有受人愛護，所以也不會被人厭惡。那反過來說，被人愛護（也就會被人厭惡），其實是多麼危險啊！」燕子聽不懂而離去。後來，巷子裡的人正在吃飯時，燕子所銜泥土污染了他們的肉湯，他們便發怒趕走了燕子。這個時候，燕子終於體會到海鷗的話了。■謝向榮博士 香港能仁專上學院中文系助理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