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星
隨着一聲「吱--嘎--」的刺耳剎車聲，一輛摩托車從遠處的濛濛亮中一頭扎進醫院的病房樓。徹底驚醒了積攢已久的睏倦。沉沉的夜色，被突襲的呼號撕開了一道豁口。
「喝農藥了，快救人啊！」一個四十歲上下的男人抱起一個軟麵條樣癱着的女人，將車摜倒在地上，甩開還未完全揭開的夜幕，一臉焦躁跑向正在值班的醫生、護士。
「快！去急診室。」
周院長三步併作兩步，一把抓起聽診器，箭一樣帶頭衝出去。幾名值班護士迅速幫扶簇擁着患者，也一溜小跑衝進急診室。吸氧、建立靜脈通道、插胃管，一系列操作，即刻準備到位。周院長邊解開患者衣扣，邊詢問家屬。
「喝的敵敵畏農藥，一斤的瓶一整瓶。喝完就趕來了，離醫院三百多米，路上也就兩三分鐘時間。」男人惶恐地回答。
患者已經昏迷，面色青紫，雙側瞳孔縮小，雙肺滿佈濕囉音。拿開聽診器，周院長對一旁的護士長徐慶霞說：「立即洗胃！」洗胃機的聲音，心跳一樣規律，水和胃容物，一遍遍替換着流入流出。敵敵畏的氣味，瞬間瀰漫開來，嗆得人直想作嘔。「阿托品五毫克，靜推。」「可拉明0.375克，靜推。」「洛貝林三毫克，靜推。」「氯解磷定二毫升，肌注。」這些藥物需最快速度用到患者身上，徐護士長和眾位護士動作麻利，辟辟啪啪地掰着安瓿。抽液、推藥、扎針，迅捷穩準。那些救命的藥在洗胃的同時，被第一時間推送到患者體內。
因與丈夫吵架慪氣，女人已兩三天油鹽不進。一口氣吞下一斤敵敵畏，中毒症狀更顯嚴重。生與死，時機只在一個個瞬間。
周院長對候在一旁呆若木雞的男人說：「我們正盡全力搶救，但患者病情危急！隨時可能有生命危險！」男人應諾着，沉默在旁，表示只要全力搶救了一切結果都能接受，也都理解。救命要緊，沒再多解釋，周院長又開始一撥撥下醫囑，護士們爭分奪秒，分工協作，準確無誤地執行着。
「阿托品二毫克，靜推。」
「氯解磷定二毫升，肌注。」
整個搶救室內，只剩下醫囑與執行醫囑的聲音，壓制着洗胃機內濃重的乳白色，以及空氣中刺鼻的有機磷農藥氣味。
大概一個小時後，患者被推進重症監護室，執行心電監護，醫護人員二十四小時輪流值班，隨時根據患者症狀調整、執行醫囑。搶救重度有機磷中毒患者就是從鬼門關裡往外拉人，化解一次次危情的時機稍縱即逝。
折騰三天，患者病情再次突然加重，只得氣管插管，架上呼吸機維持。中醫院和縣醫院的專家會診後，連連稱讚。若患者當初選擇去縣裡這兩家醫院，或中途轉診，因路程遠，治癒的可能性幾乎為零。那段時間，內科醫護人員沒有假期，周院長作為內科臨床大夫，始終牽掛着病人，即便下了班，也照樣一天幾次去查看。治着治着，患者肢體水腫了，是低蛋白血症，調整醫囑，輸白蛋白，醫護在堅持；病情稍稍好轉，又突發胃出血，一次次嘔血，危及生命。科裡迅速制定搶救方案，爭分奪秒，繼續堅持。那些日子，所有醫護人員的神經都繃得緊緊地。直至三周後，患者才從鬼門關裡成功被撈回來。當男人手捧錦旗出現在科內時，周院長叮囑他的，是悉心照顧女人。那面錦旗像之前收的所有錦旗一樣，並未懸掛到牆上，而是被捲起來，跟對待其他雜物一樣塞到了僻靜角落的箱底。
之後三、四年，富足起來的鄉親們，沒人再去喝農藥。只是，吃上了大魚大肉的老一輩人飲食不太注意，血壓高、血脂稠等成了新問題。轄區東固村有位七十多歲的楊姓老人，房顫導致腦梗塞，變成了植物人，在縣中醫院住了幾周回家。他大小便失禁，褥瘡嚴重，需要靠插胃管飼餵。周院長技術高口碑好，患者家人得知後，來請她到老人家中為其定期插換胃管。
村子在地方鎮駐地以北，距醫院六、七里路。老人家在村東邊，較為偏僻。去患者家中插胃管，風險和難度遠大於在院內。但患者身體虛弱，難以抵抗路途的顛簸，短時間內反覆出入院，極其受折磨，其身體根本吃不消。從醫院到老人家的路，那時還是土路，曲折多彎。雨天坑坑窪窪的，到處泥濘渾濁；晴天烈日當空，一陣風起，塵土飛揚，來回一趟弄得渾身是土。老人臥床的那大半年，周院長往返十幾次，義務為老人插胃管，手把手教患者家人為老人按摩、擦拭身體，防止褥瘡感染。
「周院長，您吃塊西瓜！」
剛到老人家中，熟悉了周院長的老人子女立即圍上，把切好的西瓜送到面前。周院長上了一個夜班，八點鐘才下班，還沒顧上吃早飯呢，一路吹曬，才把纏人的睡意驅走。
「我先看看老人情況，一會兒吧！」
患者的孩子都挺孝順，平時輪流在老人床前伺候着。見周院長不肯歇息，趕忙遞上一杯熱氣氤氳的茶水。「周大夫，快先歇歇，喝杯茶！」「等會吧，我先檢查下褥瘡怎麼樣了！」周院長徑直走向病人，用手示意不喝。
面對這樣一位時常義務來幫忙的大夫，老人的孩子們深感過意不去，有時切個皮薄肉紅的大西瓜，有時遞上一杯預先沏好的熱茶。等為老人檢查完，周院長就不再像進門時那般推托了，吃上塊西瓜或喝一杯熱茶再走。她不想駁了老人子女的面子，令人家尷尬。
時代在進步，經濟在發展，特別最近幾年，這兒由原先的農業小鎮，一躍成為 「全國重點鎮」、「中國罐頭第一鎮」、「全國農業旅遊示範點」。環境好了，柏油路、水泥路村村暢通。林立的企業，花園式的規劃建設，招來人流如織。地方醫院位於平邑東大門，流動人口驟增後，往來的外地人亦多起來。為了全身心投入內科工作，五年前，周院長連續多次遞交辭呈，請求辭去業務院長一職。與搞管理比，她更樂意投身「救死扶傷」的臨床一線。
頭銜，不是她想要的，更非她的追求。奇怪的是，無論同事還是病人，對於早已辭去院長之職的周大夫，習慣口口聲聲稱呼她的，依然是周院長。在門診大廳的醫師欄裡，周院長的照片格外醒目。一張和藹可親的笑臉下面，配了行蠅頭小字：周曉華，女，副主任醫師。一九九一年七月參加工作，擅長各種內、兒科常見、多發病及部分急危重、疑難病症的診治。
這則簡介，只是一份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介紹，是方便外來病人求診看的。本地居民都循着口碑而來，不需看這些。周院長常為患者墊付醫療費、送飯菜之類的那些舊事，早烙印在了患者的心口相傳中，蕩開了的漣漪般一圈圈靜悄悄地擴散，遠播，播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