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宏
人的過度幸福，竟然是一種罪過。
在濟南的一家「全驢館」，有一道名叫「燉驢膀」的主菜，其做法是將驢仔購進後，餓牠一兩天，等屎尿排空後，便關進一個大炕房，炕房裡燒着木炭火爐，放着一個用各色天然香料配製的滷湯槽。那驢仔身經火烤，口乾舌燥，就去拚命飲那湯汁，愈熱愈渴，愈渴愈喝，如此三日過後，臊汗出透，鬃毛脫盡，那五香滷汁早已擴散到了周身，然後宰殺烹製。此為一種「美食刀」。
我的一個學生，習慣稱自己為「吃貨」，她與我說吃的時候，並沒有半點兒羞恥，甚至還自以為榮。那一天，我在運動場上看到她，她不停地吃着牛肉乾，一會兒就報銷了兩袋，只是悠閒地看着其他同學運動。我對她說，你應該運動了；她回答，能吃是一種美麗。我無語。此為一種「美食控」。
無論是「美食刀」與「美食控」，都有一個核心的問題：舌感大於一切，只要有美好的舌感，可以沒有人對動物的道德，可以忘記美食對健康的侵憂。一道道美食，讓人垂涎欲滴。面對色香味俱佳的美食，少有人抵擋得住誘惑。
「你看，它這件深綠色自帶清香的衣服，緊包着它圓潤的身體，潔白的肌膚上洋洋灑灑擺着橙黃的珍珠，還能隱隱約約看到裡面裹着的生肉片。這麼色香味俱全的東西，你不來嚐嚐嗎？」另一位中學胖妹拿起筷子，夾起圓圓的小東西，向身旁的小閨蜜介紹。
「算了，這種佳餚還是你獨自享受吧，我可消受不起。再說，吃了魚籽和生魚片會長脂肪。」小閨蜜接受不了這種東西，胖妹對日式料理的鍾愛卻與日俱增。「魚籽醬和三文魚本來就這種吃法。再說，它們在日本是很精緻的美食，跟長脂肪扯不上邊兒。」
小閨蜜不再跟胖妹爭，只想回家吃碗裡的大棗紅豆粥。一會兒，小閨蜜說：「我真饞了，就愛吃萬三蹄。這種豬蹄瘦肉醬紅有光，肉皮色澤紅亮，具有特殊的醇厚鮮美味道，食後餘味留香。但，我並不常吃。」
美食家蔡瀾教人做五香花生時，特別強調：「記得只拿一小碟上桌，等客人吃不夠，再要時，再拿出一小碟。兩碟為限，不管客人如何再三要求，都不能心軟。」人生許多事，就是如此，切莫做到極致，才能回味悠長。取捨有度，方是做人與美食的最高境界。
人的成功，一半在於接受適當誘惑，另一半在於拒絕無休止的誘惑。作家張麗鈞寫有一個等式：縱寵舌尖慾望=縱寵靈魂淪陷。濟南那位發明「燉驢膀」美食的老闆、我的那位「美食控」的學生，他們的靈魂淪陷了嗎？我無從知道。如果還沒有達到淪陷的程度，起碼他和她的靈魂被金錢和美食迷醉了。你愛吃美食，立志要當吃遍天下的美食家，當面對日漸隆起的腹部和日漸激進的體重，你對美食有沒有煩惱呢？許多時候，果斷「捨得」、遠離「邀請」、拒接「應酬」，就是遠離過度馨香的溫柔，避免身體走向「腐敗」的不歸之路。沉迷地吃，過度地吃，玩命地吃，美食就變成了一把刀。刀鋒是溫柔的，高脂肪、高血脂、高血糖的禍害並不是一蹴而就的，但把吃奉為美麗的人--已遊走在禍害的邊緣。
中國原本以素食為主，但生活的不斷富裕讓各種美食登堂入室。猛吃、暴吃、接連吃、小吃連大吃、野蠻瘋狂吃，吃的宴席一場連一場。「我又長肉了」、「吃完了就想睡，提不起精神來」、「愈吃愈饞，真管不住自己的嘴」，這樣的聲音不絕於耳。
孔子有言：「食能養人，亦能傷人；取養之道，貴在有度。」蘇東坡在《養生頌》中說得好：「已飢方食，未飽先止。」「未飽先止」是針對那些美食控說的。有位朋友要出國，行前宴請，菜餚十分豐盛。一位先生對裹着鮑魚汁的滿滿一盤清炒蝦仁，只取一隻，慢慢嚐味。之後，他不再吃第二隻。
與之相反，那些減肥失敗者總是不無戲謔地說，自己已很努力了，只是美食誘惑來得太快、太猛，招架不住。還有一些年輕人，明知「無辣不歡」不好，卻抵抗不住，在吃了重口味食物後再喝罐涼茶，漸漸把胃搞壞。美食是舌尖的盛宴，有時卻是智慧的災難，殘忍的呈現。吃猴腦，吃大雁，吃活蛇，吃麻雀，吃西藏魚，吃果子狸，吃掉了多少人的善良，吃掉了多少人的敦厚？
把一切都吃個遍，你的嘴變成了什麼，難道是一把刀嗎？動物性的食材愈搞愈稀奇，鮮活入口的現場美食秀愈弄愈刺激，人的嘴巴變成了殺掉一切生物的武器。沒有恥辱感，更沒有憐憫感，自私地吃，狂熱地吃，不停地吃，最終這些生物的大分子在人的體內蓄積，慢慢形成一把殺人的刀。
「民以食為天」沒有錯，其實這個「食」是不餓肚子、可以吃飽的意思，因為「天」是相對不飽滿的，而不是變着花樣地吃個不停，把這個吃樣樣都落到實處。用吃來證明自己的優越，是低層次的文明，也是缺乏理性的表現。回族人是不吃豬肉的，猶太人更不允許在飢餓的動物面前進食，而必須先餵牠，這些規矩不僅是約束，而是高僧般的心靈使然。有人說，漢族人在世界上是唯一一個將一頭豬從耳朵吃到尾巴的民族，甚至連蠍子都敢吃，向來不忌口。將口慾開遍餐桌，這一場場醜惡的狙擊戰，縱然只是一個開始，也足以令動物們心驚肉跳。但在這個星球上，還有很多民族對於懶惰、兇惡、怪異的動植物食材本能地拒絕，對於珍奇、美麗、可愛的動植物食材善意地保護，這種經意和有情，非常值得中國人效仿。
美食這把刀，催生了一個個胖子，殺掉了一段段的精神內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真的很難；但是，結束一段生活是為了開始另一段生活，閃爍的刀光劃開了多少珍禽異獸的肚腹，沉湎吃喝、醉生夢死的記憶還有少許戰慄，可是那些被你我殺死的生命永遠躺在了歷史深處。
智者有言：「一個人要想獲得靈魂的自由，首先必須擺脫和超越舌尖上的囚禁。」有良知、有節制的吃，才是美食；因為現時，他（她）的心靈是美麗的，未來的身體也是無憂的。用心、用愛去品嘗生活，需要有知、有覺，請把美食這把刀嬗變成心靈的一彎明月，人生才會呈現優雅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