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秀宏
美文女作家張麗鈞講過一個故事：張家港市的GD君為答謝她的一次寄書，隆重發來一個大郵包，打開看時，卻是一箱香樟木衣架，還有一個香樟樹根做的薰香籠子。箱子角落裏還有一枚香櫞。美妙的木香和果香氣味，征服了張麗鈞的嗅覺。GD君留言說，香櫞的氣味能持續數月，請供養在電腦旁。呵呵，正中她的下懷。
後來，張麗鈞去張家港，送GD君以下文字：火焰給你一分暖，刀劍給你一分寒；大地給你一分真，雲朵給你一分幻；現實給你一分硬，古典給你一分軟；童真給你一分甜，俗世給你一分酸；宋玉給你一分才，寶玉給你一分頑。你有十分的不同，我領氣味無限的香醇。看來氣味相投，真的很奇妙。文人筆下的氣味，的確能穿透時空，把人生的種種暗香幽幽地傳達。令文人感到滿足的氣味很多，比如將美妙植物或果實放在房內，然後讓這些清香徐徐吐露「心聲」，估計哪一位作家和詩人都會被迷倒。
福建作家朱以撒說，相比於新房，他對二手房情有獨鍾。理由是新房的氣味比較堅硬，而二手房原主人固有的生活氣味已滲入居室的邊邊角角，恍若原主人是一個寵物愛好者，遠遠地就有一種臨近動物園的奇妙感覺。他現住帶有花園的老小區雖然很舊了，但是晚間下來走一走，呼吸着茉莉花香，感覺非常舒心。他善於利用外部空間休暇，更喜歡沉醉在自家特有的香氛味道中。一家人在沒有什麼外來氣味的干擾中，神清氣爽地生活在一起，總是愉快的。
文人對氣味的敏感，不僅是一種趣味欣賞，更是懷舊情緒和個人情思的再版。因為，氣味能神奇地還原一種永不褪色的情感，好像氣味是有魂魄似的。狄更斯說，只要有香漿糊的氣味，就會帶他回到早年生活：父親破產，他每天到工廠給瓶子貼標籤，然後裝上漿糊。杜審言《代張侍御傷美人》云：「應憐脂粉氣，留着舞衣中。」我想，已逝美人舞衣上的氣味實際上就是美人的氣味。青年女作家黎戈也講過：世界上最溫暖的香味，是孩童的乳香。女兒小時候穿的罩衣，洗過很多次。但奇怪的是，那種乳香的氣味就是清淡而執着地徘徊不去。
前蘇聯作家肖洛霍夫在《靜靜的頓河》裏，也展示了他發達的嗅覺。他寫了頓河河水的氣味，他描摹了草原的青草味、乾草味、腐草味，還有馬匹身上的汗味，還有哥薩克男人和女人們身上的氣味。他的創作憑借對故鄉氣味的直覺，尋找到了心靈的故鄉。福克納的小說《喧嘩與騷動》裏的一個人物很神奇，能嗅到寒冷的氣味。這完全是借憑借作家的想像力製造出來的，給沒有氣味的物體以氣味，給有氣味的物體以別的氣味。
美國作家、哲學家梭羅在田野間的月光下漫步，當時玉蜀黍的長穗特有的乾燥氣味，與山桃、漿果氣味氤氳融合，「像小蛋糕」一般，使梭羅的心情非常興奮。梭羅曾獨自一人在瓦爾登湖畔住了2年，他最懂大自然的鼻息。惟其如此，他才能嗅出植物靈性的美妙。
德國作家帕特里克．聚斯金德的小說《香水》，是世界上第一部以氣味為主人公的偉大作品。自1985年出版以來，一直位列暢銷書榜，只有《挪威的森林》能與它相提並論。聚斯金德的成功，就是因為他把美妙的香味與偵探、消閒融為一體。人的感官當中，嗅覺非常靈敏，卻少有人開發。有人幽默地說，這本書需要人用鼻子來「讀」，當然還要閉上眼睛回品每種「氣味」。
很多人讀過法國作家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他的氣味描寫不但超凡脫俗，而且達到化腐朽為神奇的高度。在該書第一部《在斯旺家那邊》中，普魯斯特寫道：我會在祈禱桌與刻花天鵝絨座椅之間，來回徘徊。這兩者總罩着多褶的罩布，而炬火像烤爐一樣烤着它們，發出令人垂涎的香氣。室內的空氣因此濃重地凝聚，早晨露濕而晴朗的清新已「升起」。炬火不斷向祈禱桌和天鵝絨座椅噴氣，磨礪它們，使它們發出看不見卻聞得到的「鄉村蛋糕」味道。
作家包利民講的故事，使不少人感觸頗深。有的人一聞到某種氣味，便會想起兒時母親做的某種食品，便會記起那段歲月的深情。利民小的時候，外公是木匠，每天都在外屋的空地上打造着各種木製品。那時一進門，便是滿屋的木屑味兒，不同的木頭有着不同的氣味，平時聞不出來，當它們在鋸子下流淌出粉屑，那種清新的氣味便飄滿了屋子。外公幾乎每天都這樣忙碌着，那些木頭的氣味伴隨着他的成長。
十多年以後，有一次包利民偶爾經過一個空房子，聞到了熟悉的木屑味兒，那一瞬間，他幾乎忘了邁步，就像時光深處飄來的一縷水汽，找回了曾失去的溫暖海洋。想起當年的外屋草房，想起屋裏的散亂木頭，還有揮舞着錛刨斧鋸的外公，頭髮上沾滿了細碎的木屑，彷彿只是一剎那間，但這一切已輕煙飄散，相隔很久了。原以為淡去的氣味，其實一直在他心底裝着。
包利民還說了另一個例子，他家附近有一個中藥店，不知從哪一天起，下班時總能看見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背着書包坐在藥店門前的台階上發呆，也不知想些什麼。有一天他忍不住，便去問男孩。男孩說，每天放學後在這兒坐一陣，就是為了聞藥店裏熬中藥的味道。從男孩記事起，媽媽就一直臥病在床，每天都喝中藥，男孩也每天給母親熬中藥，後來媽媽去世了。聞到熟悉的中藥味，男孩就能想起媽媽。常聞聞中藥味，彷彿就是和媽媽交談似的。
唯有心靈的智者，才會寫出此番「味從我出，味我合一」心靈境界的妙文。天底下的文人都有一雙靈嗅的鼻子，真正的試煉在於他們對氣味的奇妙感悟。如果他們寫出了心靈的氣味，一定是潛入氣味的絲蕊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