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07-08] 我打撈上老舍的遺體 放大圖片
老舍遺像
鄭 實 傅光明
經過幾個熱心朋友的幫忙，我們終於找到了當年北太平莊派出所負責打撈老舍屍體並處理現場的民警郝希如先生。
鄭：一九六六年八月時，您在北京北太平莊派出所工作，那時是什麼職務？
郝：是片兒警，沒有行政職務。
鄭：就您一個人負責？
郝：對。當時這一塊全是空地，太平湖就在這邊。當時太平湖是公園。原來是個大葦塘，一九五八年響應毛主席「農林牧副漁」的指示，發動當地群眾義務勞動建成了魚塘，和護城河連著。一九六六年公園初見眉目。老舍的事當時都有記錄，但我一九六八年調離北太平莊派出所後記錄本上交了，估計很難找到了。我記得老舍是八月二十四日出的事。「文革」當中的事情太多了，這件事我為什麼記得呢？因為後來每年到這個時間，都登一些文章。那天正好我值班。派出所是輪流值班。我是早上六點左右接到電話的。
傅：這個日子您能肯定嗎？
郝：是這個日子。一個男同志打來電話說湖裏死了人。我讓他在那裏等我，我說馬上就去，得叫他把發現的情況跟我說一下。派出所騎車過來就幾分鐘的工夫。那個報案的人在公園門口等我。老舍死的地方離太平湖公園門口不遠。進去，我一看，是個男人。我當時看了一下錶是六時四十分。
傅：岸邊有泥嗎？
郝：沒有泥。那湖是挖的，土不太鬆軟。我就上去，揪著他脖子後面的衣服。他面朝下，我怕一拽，把臉搓了，我就讓太平湖公園的工作人員韓文元提著他的衣服，我提著他的腰帶，我們就把他弄上來。那邊有一條小路，有一片柳樹林，挺密的。我們把他放在地上。他懷裏還抱著一摞紙，有這麼厚吧，很不整齊，就像咱們的報紙摺起來這麼大，捆著，是宣紙。根據情況判斷，他投水時間不長，頂多一個多小時，紙外面全濕了，裏面沒濕透多少張。我印象中老舍當時穿的是一件淺色的大褂。過去文人穿的那種到腳面的大褂。穿的是中式圓口布鞋。我看了看他沒有傷。我在湖裏沒讓用鉤子鉤，是怕弄壞了遺體。家屬提出異議。身上沒傷，臉上也沒傷，頭上也沒傷，衣服整齊，這些對判斷是自殺還是他殺特別重要。我認為是自殺。我看了看手稿，大概是《駱駝祥子》或者是《茶館》的手稿。寫著老舍的名字，全都是墨筆寫的。
傅：是第一頁或封面上有老舍兩個字？
郝：對，這樣我就判斷是老舍。
傅：您是從這上判斷是老舍，而且是自殺的？
郝：對。我一看是老舍，就說別動了，他是名人。
傅：您沒檢查他身上有沒有身份證件？
郝：沒有。因為他衣服整齊，沒有撕破的，否則不會當天叫家屬來處理。不要說老舍這樣的人，就是一般百姓也不會。我跟老韓說，把他擱在這兒，打電話去，因為在政策上有規定，知名人士要報哪一級，一起研究處理。老舍是文聯的頭兒，我們就直接報了北京市委。當時不像你《老舍之死採訪實錄》中說的：市政府已經完全失去了政府職能。我讓派出所查了市政府電話，我給市政府辦公廳打了電話。來了一個辦公廳的秘書長。從打完電話有一個多小時，一說老舍他們也知道，說好吧，我們去看看是不是他。我對他說，這事交給你辦了。他說，你先別走，還有什麼問題？我說就是讓你看看有什麼問題，我給你辦。他問我的看法。我說是自殺。他說意見一致，他說由他通知家屬，並讓我等家屬來了，再交代一下。大概是中午十一點多鐘，胡絜青來了。
傅：她自己來的？
郝：我記不大清了，反正是走著來的。
鄭：她來之前，老舍的遺體就一直躺在路邊上？
郝：對。
鄭：你沒給蓋上什麼東西嗎？
郝：家屬不來，這些都不便處理和採取什麼措施。胡絜青當時來了以後，看了看，什麼也沒說，她就站在那兒。我問這是老舍先生嗎？她說是。我問她有什麼疑問嗎？她說沒什麼疑點。我又問她老舍先生為什麼要走這條路？我說如果提不出什麼疑問來，我們的看法就自殺，跳湖自殺。她說她沒意見。我問她老舍先生是什麼時候出來的，她說大概是今天早上三四點鐘吧。我問她老舍先生為什麼要走這條路。她說二十三日上午他去文聯了，受衝擊了，下午三四點才回來，就挺生氣，到晚上飯也沒吃，就睡覺。她說他們也擔心，知道他三四點鐘走了，她起來一看沒人了。
鄭：您判定老舍是自殺，給家屬文字上的結論了嗎？
郝：我們不給她結論。找她來，是讓她看。如果有疑問，我們有法醫可以進一步檢查。專門有現場法醫，可以給你搞鑒定。如果老舍的衣服不整齊，我就得通知法醫來。我說你沒有疑問，我就把東西和屍體正式移交給你了。她說可以，問我能不能找個人看一會兒，她回去找兒子來，再找點衣服換換，再來處理。我說也行。她走了，下午三點多鐘回來了，還是她一個人，也沒拿什麼東西。這時候我們就找了一塊草席蓋上，還露著兩隻腳。她說她已經通知單位了。她問我能不能找幾個人看一下，她去單位，不知他們什麼時候來呢。你工作忙，該工作工作，幫我找幾個人，我可以花點錢。我說這好說。我就正式把老舍遺體交給你了。後來，我給她找了兩個人。我說你們倆在這看著，多會兒拉走，多會兒再撤。我說如果到了晚上，可不能睡覺，什麼時候拉走了，什麼時候給打個電話。我說晚上我還過來。胡絜青給了他們兩人一點錢，讓他們晚上看班時可以吃個夜宵。第二天早晨我去了，一看沒有了。問韓文元什麼時候拉走的，他說是夜裏十點。
傅：他看見是什麼人拉的嗎？
郝：也不知道。就知道來人拉了。那兩人我問了，他們說是火葬場來的。
傅：就是說您把遺體交給胡絜青之後，就離開了。
郝：對，就回單位了。因為我一天沒回去了。我走的時候可能是五點多鐘。
傅：胡絜青第一次來看到老舍遺體時有什麼表情？
郝：掉眼淚了，沒有大哭。站在那兒挺難受的。胡那種表情肯定也有想法，因為正是「文革」。
鄭：您檢查老舍遺物時，有沒有眼鏡、手杖、錢包之類的東西？
郝：沒有，都沒有。我說了，唯一的就是那些紙。
傅：舒乙說從湖裏撈上來的眼鏡、手杖、筆還給了他們。
郝：那就不知道是誰還的了。
鄭：他身上沒有錢嗎？他從家裏出來，一分錢也沒帶嗎？
郝：沒檢查這些。
傅：如果沒錢，是不是走到太平湖的呢？
郝：有可能。他出來，他們家人都不知道他穿的什麼衣服。
摘自《羊城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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