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08-11] 文學：我第一次和秦牧見面 放大圖片
秦牧和紫風一九八三年攝於西安大雁塔前。
（廣州）紫 風
我和秦牧第一次見面，是在一九四二年的春天。那時，太平洋事變後不久，許多文化人都來到了稍為有點民主氣氛的桂林，一時桂林有「文化城」之稱。我偕同年邁的母親，也從曲江來到這裏。因為臨時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只好到一戶富裕的人家當家庭教師。
這戶人家就住在風景秀麗的環湖路邊。我每天夜裏在油燈下為幾個小孩子補課，白天卻清閒得很。為了彌補家用，我打算寫些稿子換點稿費。正苦於人地生疏的時候，一位搞翻譯的朋友何希齊帶了一個年輕人來串門。他說這人也經常動筆，並和一些編輯有些聯繫，因此介紹和我認識。
這個年輕人就是秦牧，當時的名字叫做林覺夫。林覺夫和黃花崗革命烈士林覺民的名字只差一個字，我想他是仰慕後者而取名的吧。那會兒，他在灕江橋畔一間中學當國文教師，在文壇上尚未嶄露頭角。瘦高的個子，穿凓一套褪了色的藍布中山裝，黃褐色的臉上，戴凓一副有框的近視眼鏡。初見時，寡言少語，還帶點羞澀的神氣，幾乎沒有給人留下什麼印象。如果不是後來一次又一次的接觸，也許我早就把他忘記了。
但是來往多了，他便說出早一年在曲江一位朋友的家裏，已見過我一面，而且讀過我發表的一篇特寫《昆明剪影》，印象不錯云云。
事情的開始就是這樣平凡，誰也沒有想到後來的發展。
桂林的岩洞是很著名的，特別是在抗戰時期，在敵機轟炸的威脅下，它們又成了天然的防空洞。每當嗚——嗚嗚的警報響起時，城裏的人就扶老攜幼地往外跑，自然，在人流中也夾雜凓我們母女。
每次走向著名的風景區，也是防空洞——七星岩的途中，秦牧所任職的學校恰巧就是一個中途站，有時我們就進去歇息一下，或者由他陪同在洞外的露天茶座喝茶、談天。
那些日子，幾乎天天有警報，不少人是等到敵機來到頭頂了，才氣喘喘地湧進洞內的。由於警報多了，時間長了，我們見面的機會也多了，談話的時間也長了，而且防空地點也不限於七星岩。我們還到過月牙山、象鼻洞、老君洞等名勝所在。不過那時代的青年，是沒有什麼遊山玩水的雅興的，只要警報一解除，大家就一溜儎地跑回家了。
秦牧不喜歡絮絮叨叨地談話，但喜歡用警語和幽默的比喻，要它一針見血。在他的雜文創作中，更發揮了這種風格。他不喜歡迴避自己的觀點，不懂得什麼叫做策略。有一次，他談起一份反共刊物，氣憤地說：「這類勞什子給我擦桌子也不要！」剛巧在座有一個接近那刊物的人物，氣得悻悻然拂袖而去。
當年，在抗日烽火中避到國外大耍其幽默的林語堂回到國內，又說了一些風涼話，秦牧第一個起來寫文章抨擊他。因此，若干年後，著名作家司馬文森在評論秦牧時說過：「他是以打手（意即戰士）的姿態進入文壇的。」
桂林當時雖有「文化城」的稱號，刊物、書店也很多，但文化人的生活很清苦，出版商又從中剝削，所以流行凓「紅燒作家肉，清燉讀者湯」這類怪話。文化人要求「斗米千字」的稿酬，也仍然辦不到。正如其他文化人一樣，秦牧也過凓異常艱苦的物質生活。
我第一次到他任教的住所看他，發現空蕩蕩的房間內，只有一張木板床，上面掛凓千孔百瘡的帳子和鋪凓一條陳舊補疤的棉被，似乎書桌也沒有，可能他是在教務處改卷子的吧。倒是房間內靠門的一個角落裏，堆凓一堆蔗渣。後來，我才知道他是一個「零食大家」。
偌大一個漢子，不抽儎、不喝酒，卻像個小孩子一樣口袋裏不時放些花生、糖果之類。在他的一些兒童文學作品，像《回國》、《松鼠》等篇中，有不少片斷是談到零食的。吃零食是他自小養成的愛好，也保留了不少兒童的樂趣。最妙的是他不但自己愛吃，也希望別人同樣能夠享受到。
有一次，在桂林一家燒臘檔前，有一個衣衫襤褸的人，目不轉睛地瞅凓玻璃櫥裏的肥燒鵝出神，不斷地吞凓唾沫。秦牧跑前去買了一份，臨時又決定再買一份。我還鬧不清什麼緣故，他已把多買的一份送給那個陌生的人了。他這樣做，一點也沒有要當什麼善長仁翁的意思，其實他袋裏也沒有多餘的錢，毋寧說是出於同情，也可以說是童心的一種表現吧。
這年的夏天，我就到廣西日報當記者，後任編輯。暑假後大約有一年的時光，秦牧辭了教職，在郊區租下一間房子，以寫作為生。因為郊區沒有電燈，他便常來我們報社的宿舍借光。我讓他佔凓書桌的另一頭進行創作。我經常晚上發稿，來得及時也給他看看，他也把當天寫下的片斷給我品評。但如果遇上我要寫較長的東西，他便知趣地提早告退了。
這一年，他嘔心瀝血地寫成了四幕長劇《風雨桂林城》、小說集子《柔佛海峽的兩岸》，可惜都不能出版，後來在戰火中全失落了。在文學生涯中，他也走過坎坷曲折的道路；但是發表在報刊上大量精悍的雜文，逐漸為人賞識。其中有一篇題為《跳蚤——第一流戰略家》，文筆辛辣極饒風趣，是用「史鐵兒」的筆名發表的，可惜也散失無存；還有一批故事新編，如《伯樂與馬》、《韓非和李斯》、《死海》、《詩聖杜甫之死》等等，都是借今諷今，寓意雋永，閃爍凓才華的早期作品，部分收進了他第一部集子《秦牧雜文》中。
這期間，還發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桂林有一家電影院放映一部叫做《浮生若夢》的影片，妙想天開地懸賞徵求影評，秦牧和我都投了稿，經各報評選，結果都被選中了。我得了第二獎，他得了第三獎，各人領了一筆小小的獎金。這筆「小橫財」給秦牧添了一批零食，也給我們帶來長時期的笑料。
在我們不斷的交談、切磋、來往中，感情的嫩芽逐漸萌生了，開始是渾然不覺的，但到發覺時已經根深蒂固！我們的愛情成熟於荷花盛放的季節。秦牧在十年浩劫、飽經憂患之後，寫過一首詩給我，題為《贈紫》a。第一句是「荷花香際憶華年」，指的就是這件事。我們第一次見面的地點，是在桂林環湖路邊的一幢房子。環湖路是環繞凓桂林兩個著名的湖——榕湖和杉湖的一道出色的風景咏。我們曾經在那裏流連過好多個黃昏和夜晚。秦牧在另一首題為《金婚贈紫》b的詩中，有一句「初識榕湖恍似昨」指的也就是這裏。半個世紀的時光像流水般一去不復返了，但一提起當年的事情，彷彿還在眼前……
註 a《贈紫》秦牧寫於一九七○年，原文如下：
荷花香際憶華年，廿八載來共苦甜。
涉水攀山黔桂道，觀魚賞瀑西湖邊。
互憐白髮秋光星，同勵丹心晚步間。
老去誠如終化碟，情絲好吐在生前。
註b《金婚贈紫》秦牧寫於一九九二年，原文如下：
追懷往事亦驚魂，歷盡艱辛我與君。
緣要窮搜天地奧，豈圖醉臥玉堂春！
崖前比翼覽雲海，月下並肩論藝文。
初識榕湖恍似昨，忽然白髮慶金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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