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08-11] 僧篷聽雨：燕子樓空，佳人何在？

區漢宗

　蘇東坡《永遇樂》：「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為古今讀者激賞，晁無咎讚：「只三句，便說盡張建封事。」何為張建封事？

　一般唐宋詞選本的注釋，說唐代彭城（今徐州）節度使張建封有妾關盼盼，善歌舞，有詩才，姿態風雅，張建封死後，關盼盼念舊愛不嫁，獨居燕子樓十年而卒。但是，關盼盼是怎麼死的？許多選本則語焉不詳。

　其實，關盼盼是被唐代大詩人白居易直接殺害的，一般文學史和詩詞選本迴避此事，似乎有為大詩人避諱之嫌。

　白居易遊淮泗間，張建封曾在燕子樓設宴款待，酒酣，呼出盼盼佐歡，白居易對盼盼之美貌心醉神迷，賦「醉嬌勝不得，風裊牡丹花」之句。後張建封病死，盼盼洗盡紅妝，獨居張建封舊宅燕子樓十年，並且賦詩明志。白居易十分欣賞關盼盼的燕子樓詩，寫了和詩，但又贈一絕句，指責她不能為張建封殉節：「黃金不惜買蛾眉，揀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盡，一朝身去不相隨。」關盼盼讀了白居易這首七絕，被逼下絕命之念，乃絕食而卒，她死前作一絕句答白居易：「自守空門斂恨眉，形同秋後牡丹枝。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台不去隨。」關盼盼這首答詩，詞色優雅而寒氣悠深，針對白居易流露出滿腔的幽恨和憤怒的指責。白居易見此詩已知關盼盼決心一死，但他何以竟然無動於衷？其實，白居易自見關盼盼之後，便對其美色念念不忘，張建封死後，白居易以為終於可名花易主而佔有盼盼，豈料盼盼為張建封守節而獨居燕子樓十年，白居易一年等一年而得不到盼盼，遂生怨毒之心而逼死關盼盼，這種我得不到的東西就要將其毀滅的陰暗心理，竟然出自白居易的情懷，令人感慨萬端。

　逼死關盼盼，是白居易一生最大的污點，難以使人原諒。白居易的名句「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似乎表明他具有深厚的同情心，他可以為「老大嫁作商人婦」的歌伎琵琶女淚濕青衫，但卻對曾經同是歌伎而後被張建封納為小妾的關盼盼毫無同情之心，這其間的差異，令人驚訝。白居易也可以一生流連於妓女之間，到老仍在美女叢中尋歡作樂，但對正值青春妙齡而「自守空門斂恨眉」的關盼盼，卻以極其陰暗自私的心理逼她去死。關盼盼的冤魂，凝聚了多少古代婦女的怨恨和悲哀！

　關盼盼的悲慘命運，令人想起那個佇立於西風黃花中的宋代女詞人李清照。李清照年輕時妙曼清純、風華絕代，她與趙明誠是恩愛夫妻，後來趙明誠病死，李清照過了許多年顛沛流離的生活，在國破家亡的背景下，她實在太累了，在張汝舟的追求下再婚，清照婚後看出張是不良之徒又再離婚，但她從此之後就揹負沉重的名譽負荷淒惶地度過晚年，難逃萬世之譏與難止無根之謗的惶恐，使她陷於「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的心理煎熬之中。中國最傑出的女詞人，就這樣在心靈的地獄中走入墳墓。

　蘇東坡的《永遇樂》還有一句：「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筆者每當吟誦東坡此曲，總覺得那「鏗然一葉」沉重地落在心田上的，是關盼盼、李清照等女性沉默的冤魂和悲慘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