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10-12] 副刊釆風．百家廊：聞一多（上）
．葉兆言．
郭沫若對聞一多先生有個很新奇的比喻，說他雖然在古代文獻裏游泳，但不是作為一條魚，而是作為一枚魚雷，目的是為了批判古代，是為了鑽進古代的肚子，將古代炸個稀巴爛。聞一多地下有知，會很喜歡這番話，他生前曾對臧克家說過；「你誣枉了我，當我是一個蠹魚，不曉得我是殺毒的芸香。雖然兩者都藏在書裏，他們的作用並不一樣。」
聞一多的著名，因為寫新詩，因為被暗殺，兩件事都有轟動效應。容易被人忽視的，是他的做學問，是他對古典文獻所做的考訂工作。聞一多算不上科班出身，留學前，他學的是外語，去美國留學，學的是美術，業餘的興趣則是寫新詩，所有這些準備，和後來的一頭扎在古文獻堆裏做死學問，似乎挨不上邊，類似的例子有很多，魯迅是學海軍出身，後來轉為學醫。郭沫若也是學醫的，似乎比魯迅的程度還強一些。朱自清和顧頡剛在北大讀書時學哲學，徐志摩當時只是一名旁聽生，後來去美國克拉克大學學歷史，去哥倫比亞大學學經濟，最後又讀了政治。
一個人最終是否有所作為，開始時學什麼並不重要，聞一多的有趣，在於他做學問的極端。考察他的生平，寫新詩和投身民主運動的時間都不長。大多數時間裏，他都是個地道的書蟲，是在「故紙堆裏討生活」，抗戰期間，西南聯大的文學院落腳蒙自，聞一多在歌臚士洋行樓上埋頭做學問，除了上課，吃飯，幾乎不下樓，同事因此給他取名為「何妨一下樓主人」。
聞一多走做死學問這條路，多少和他賭氣有關。聞一多從美國回來，先擔任中央大學的外文系主任，後來又任武漢大學的文學院長，任職時間都不長，其中重要原因，和這兩所學校的保守學風分不開。一個寫新詩的人在大學裏沒什麼出路，老派的教授眼裏，僅僅會幾句外文和弄勞什子新文學，都是沒有學問的表現。聞一多顯然想讓那些老派的教授們明白，新派出身的人研究古典文獻，不僅可能，而且會做得更出色。他身上的矛盾十分突出，一方面，他認為中國的舊書中，壓根就沒有一點值得保留的東西，聲稱自己深入古典，是為了和革命的人裏應外合，把傳統殺個人仰馬翻。在一些文章中，他甚至把儒家道家和土匪放在一起議論，「我比任何人還恨那些故紙堆，正因為恨它，更不能不弄個明白」。他身上保持著真正的五四精神，始終清楚地知道自己應該和什麼樣的東西斷裂，但是，另一方面，中國的傳統文化又是那樣讓他如癡如醉，其癡迷程度和任何有考據癖的學者相比毫不遜色。
為了深入研究，聞一多走的是最正統的學術道路，從訓詁和史料考訂下手，為一個詞一個字大坐冷板凳。今天從事古典文獻研究，以研究條件而論，不知強多少倍，可惜更多的只是為研究而研究。學問已成為吃飯的本錢，成為謀生的手段，就像作家的專業是寫作一樣，研究和寫作不再是內心的迫切需要，而是因為從事了這些專業。換句話說，研究和寫作不過瞎貓碰上死耗子，是人生旅途中的一種巧合。
聞一多對神話的研究，對詩經和楚辭的研究，對唐詩尤其是杜甫的研究，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他一直努力尋找蘊藏在傳統中的現代根源，計劃寫一本具有獨到見解的《中國文學史稿》。文學發展中的民間影響和外來影響，是聞一多關注的焦點，在方法上，既有最地道的樸學傳統，又不缺乏世界最新的人文研究成果。朱自清先生對聞一多的評價很高，認為古典文學研究領域，年齡彷彿的專家學者，很難有人能與之相匹敵，可惜英年早逝，被暗殺時才四十八歲，正是最應該出成績的年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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