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1-04] 莊老師的微笑
（香港）蔡益懷
早前，在三聯書店與舒非女士一晤，言語間談到去年逝世的莊澤義先生，說到他的離去不經不覺已一年，彼此又是一番感慨唏噓。舒非說她寫了一首詩紀念他，但覺得不太理想，打算重寫一首。我也曾想寫篇文章紀念他，但因為種種俗務放不開，一直沒能動筆。不知莊老師泉下有知，會否怪我無心。我知道他不會怪我，但這陣子，莊先生的影子一直在我的眼前浮現，他微笑的模樣以及許多往事都歷歷如在目前。我想，是舒非的話觸動了我心底的一根弦。
莊老師是我在香港認識的第一個文化人，也是第一個亦師亦友的忘年交。這麼多年了，我結交的朋友真不少，認識的文化名人也有一些，但最令我景仰的人始終是他。
我和莊老師的交情始於十五年前。那年，我由內地移居香港，人生地不熟，便是憑著他的引薦進入一間出版社做校對。在一起共事的那段時間，他對我照顧有加。當時，他在主持編輯《香港小學生中文詞典》，便將不少原本是編輯做的工作交給我做。後來，他編寫《香港中學生中文詞典》，又向老闆要求讓我做他的副手。不用說，他很信任我。對於一個初入文化界的新移民來說，還有甚麼比這更令人滿足的呢？能夠得到認同和信任，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獎賞。在協助他工作的過程中，我自己也增長了不少語言文字的知識。我一直把他當作老師，所以，一直尊稱他為莊老師。
我尊重他，倒不是因為這段機緣，而是欣賞他為學為文為人的態度。在我的印象中，他總是常常面帶微笑，以不浮不躁、不慍不懊的姿態為人處事，一派超然氣度。
說起來，莊老師也不算太有名的人，我想，除了語文界的朋友對他認識較多外，外界對他恐怕是很陌生的。但不要緊，大家只需要知道他是一個默默耕耘的語文工作者就行了。他編過不少中文字典、詞典，寫過很多語文類的書。我不記得他出過多少書了，總之，他每有新著，總會贈我一冊。有些書轉贈給朋友了，有些則留給了兒子。現在，在兒子的書架上，還有他的《香港中學生中文詞典》、《中文趣典》、《精緻的中文》、《唐詩金榜》、《宋詞》等等。
做學問分兩類人，一類是搞宏大工程的，架構的是知識的高樓大廈；另一類是從事鋪墊工作的，傳授的是實用的知識。莊老師屬於後者，他像在語文這個園地裏澆花施肥的園丁一樣，志在幫我們尋幽探微，增進我們的語文知識。莊老師做的是不太起眼的學問，所以，在有些「大學問家」眼裏，他的工作簡直不值一提，乃至有人對他嗤之以鼻。我不想在這裏替他辯護，因為，一個踏踏實實做事的人從來不需要辯護，只需要用自己的勞動展現自身的價值就行了。在這裏，我想說的是，在這個凡事以功利厚則來衡量的商業社會裏，有幾個人甘願不計辛勞地耕耘在語文普及這個園地裏，做著聰明人不願做的事？我從來不敢小看他的工作和他的成果，因為我知道那是精於算計的聰明人做不來的，是少一點心力與耐力都做不好的。我想，如果他聽到別人的譏謗、嘲諷，一定會露出他的微笑。我太了解他了，他對自己的工作安之如飴，才不在乎別人怎樣看。他所做的一切，是超乎功名利祿的。
記得，多年前，莊老師退出一個作家組織。當時，我很不理解，一個舞文弄墨的人能加入作家組織不是很好嗎？為甚麼要退出來？我想加入進去還苦無機會呢！他沒有回答我的話，只是笑了一笑。後來，我也成了這個或那個作家組織的一員，經過多年的浸染，我對文壇內裏的人和事也有了一些認識，才漸漸發現，許多事情都不是我想像的那麼神聖，許多人都不是我想像的那麼值得尊敬。而且，我也漸漸明白了，真正有藝術精神的作家應該有特立獨行的品格，根本不需要在任何建制之內。寫作永遠是一種個人的事業，只有作品才能夠決定我們的價值，其餘的虛名從來不代表甚麼。在這樣的認知基礎上，我開始欣賞莊老師激流勇退的精神。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好像再也沒有加入過任何的團體。我相信，只有視虛名、浮名如糞土的人，才會露出那種睥睨功名利祿的微笑。現在，我一想到莊老師，就常常想到這件事，以及他的微笑，也就益發佩服他的超脫。
我對莊老師個人的生活了解不多，也不知道他有甚麼興趣與嗜好，當然也說不出甚麼有關他的趣聞軼事。我和他共事的時間不長，見面的機會很少，平時至多彼此通通電話，講講各自的生活與工作。我感覺得到，他對我的關注是真心實意的。我每有新作發表，他總會來電鼓勵一番。記得，我出版第一本小說集後，他還贈我一支名貴的金筆，囑我多寫。外邊有甚麼迴響，他也會第一時間致電告訴我。他從來不以師長的口吻教訓我，倒總是以朋輩的語氣與我交談，彼此平等相待，既可真情對話，又可言不及義。我就喜歡這種淡泊如水的朋友。
在常人的眼中，他是一個普通不過的老好人，在我的眼中，他卻是一個超塵拔俗的君子，比許多名滿香江的大作家、大文人高大很多。在我心中，他有一個特殊的位置，儘管他在俗世中毫不起眼。
我記得他的微笑。我相信，只有對人生無怨無悔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微笑；只有對事業不浮不躁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微笑；只有超越了俗世之是非的人，才會有這樣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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