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8-02] 副刊文學．智鼠逃網記
（福州） 舒 婷
住家是丈夫祖傳的舊宅院，有許多隱秘的角落。如隔離層的四間地下室，陰暗的樓梯間，和一套套笨重得幾乎從不移動的紅木傢具，這些地方向來是滋生老鼠和蟑螂的地方。多年以前我從國外引進的經驗即是：所有食物都嚴密藏緊，垃圾桶加蓋，盡量不把餅屑飯粒掉地上過夜，先斷其糧草再專項整治，每年下不同的新藥毒殺。由於我們住在二樓，比較容易肅清疆域，蟑螂與日俱減，幾乎絕�f，偶爾留一兩點黑屎，表示不屈不撓，遂招來更嚴厲打擊。老鼠識相，見無利可圖，立刻另擇良屋而去。
二○○○年，十四級颱風襲擊廈門，鼓浪嶼損失慘重。古樹連根拔起，危房倒塌，海面上到處是浮魚漂木。驚濤駭浪同樣倒灌進所有下水道，原先的老鼠王國立刻摧毀，倖存者被逼上梁山。「越高越安全啊！」刻骨銘心的空前之災，把一隻驚魂甫定的小老鼠，從地下直趕到我們的二樓。也許牠的外婆或老祖母，曾描述過我們家的地形，這個偷渡者竟輕車熟路地潛伏下來。
先是發現塑料包裝撕破，新鮮麵包從中把餡掏空。接凓發現櫃子裏的餅乾破損不堪，小傢伙並不是求果腹，而是每樣都打開，淺嘗輒止。很快染上我們家的習慣，飯後必水果伺候，有桃啃桃，有蘋果咬蘋果，退而求之，西紅柿也肯馬虎將就。就是不學上廁所，尿騷屎臭煩人。有天晚上，我去蹲廁，眼睜睜看牠順凓我的視咏，一路睥睨闊步走去，頗有王者風範呢。
才沒過多久，鼠少爺已如此肥碩剛健，說不定將論及婚嫁了。
時機緊迫，我迅速開展剿滅行動。把居委會發放的鼠藥分布在交通要道，果然一路洋洋灑灑，潑撒向樓梯間。於是舉家合力搬移雜物，發現拌在藥中的穀粒只剩空殼，原來被牠當瓜子嗑光，然後銷聲匿�f。又去藥店買新科技產品，撒在牠最迷戀的椰絲蛋糕上，好傢伙，牠竟然把蛋糕一點一點噬掉，藥末卻紋絲不動，我甚至懷疑牠用了我的刮刀。再後來，牠乾脆連藥帶烤肉香噴噴饕餮得痛快淋漓，不見中毒也不見憔悴。
晚餐時分，聽見牠在隱秘掩體裏，吱吱歌唱，「生活多麼美好啊！」真真被牠氣死。
除了更加徹底堅壁清野，我已喪失信心。
阿姨說，這是一隻錢鼠，因此聰明絕頂，一般的鼠藥只當是牠的點心罷了。外婆（是我的外婆。不過，鼠外婆一定也熟知這個故事。）曾經講過一則民間傳說：有窮儒手不釋卷讀書到深夜，見樑上兩隻黃鼠率一群白鼠追逐嬉戲，擾得不能靜心，向老娘訴苦。老娘大驚，凓人樑上搜索，果然掏出一對金錠和十來個銀錁子。書生遂得以衣食無憂，完成學業，最後自然做官去了。
我家的「偽錢鼠」是灰的，在牠作秀期間，並不見財源滾滾。也許應當買彩票試試？我本不相信天上掉下來的好運氣，即使有不少大商場的摸彩單，我也從未對過獎。
對於我們的軟弱無力，家鼠了如指掌，光天白日公然出來惹是生非。當牠踱進兒子的空房間時（兒子上京城求學去了），丈夫一躍而起，眼明手快把門鎖上。然後拌好上等鼠藥放進門內，就等餓昏了頭的家鼠上凢。
屈指數過一周有餘，想那鼠盜若不被藥死，當奄奄一息，開門進去，翻箱倒櫃，生不見影死不見屍啊。終於發現牆上空調機的管道口，被刨開一條生路，宛然遠走高飛矣。所謂「狗急跳牆」，鼠被逼急了，會長出翅膀嗎？竟然飛檐走壁！
因為鼠疫牽連，鼠族臭名昭著；鼠的模樣委瑣，鼠目獐頭嘛；鼠的生活方式陰暗，以偷竊為生；幾世紀來，人類殫精竭慮，都無法將小小鼠輩趕盡殺絕。人類在滅絕大象和老虎時，可是不必花太長時間的，象牙和虎皮虎骨值錢吶。
壯鼠一去不復返，有時懷舊來走動，亦偃旗息鼓不露痕�f。現在牠大概已經兒孫滿堂，牠與我們鬥智鬥勇的驚險連續劇，正在下水道裏熱播哩。 （魚鳥鼠詼諧曲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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