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9-04] 副刊釆風.百家廊:誰是誰的臥室 放大圖片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時報文化出版。
蘇 童
自從時尚的閱讀圈把米蘭.昆德拉先生納入他們紅紅綠綠的書單後,昆德拉傲慢的形象開始閃爍起可疑的「星」光。我本來應該巧妙地躲避這些閱讀熱門,但無意中得到許鈞先生的新譯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事隔數年之後再讀昆德拉,忽然發現昆德拉的流行是有其必然性的,與時尚無關。當你小心地剝離開小說中一意孤行的唐突議論,當你把貝多芬、托爾斯泰、數字六、諾斯替教派、蘇聯佔領等等語匯拋在一邊,剩下的其實是一個豐盈的自給自足的故事,關於愛,關於性,關於權力,關於放逐和拯救,關於背叛和忠誠,你會發現這部小說中非故事的部分是假象,假象所掩蓋的那個故事,煞是好看。
說起來令人迷惘,文學史上的好多巨著,其故事基礎不過是個通姦故事,比如《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紅與黑》、《紅字》等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結構複雜,故事基礎卻並不複雜,是男女之事。這事說小也小,說大也大,但不管是以亂世浮生的悲涼腔調去說,還是以太平盛世的無病呻吟來說,說來說去都容易平庸,被讀者看破機關。所以在福樓拜先生之後寫男女之事,必然要掙脫艾瑪這樣一步三歎闖地獄的故事模式,用如今孩子們的話來說,要爽,要快,當然還要套用各行各業都適用的座右銘:包裝不是萬能的,但沒包裝是萬萬不能的。
昆德拉一邊寫故事一邊包裝故事的習慣已經形成他的個人風格,在此不作討論。我們仍然討論人物。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裡,所有的人物其實是一個精心設計的套房,托馬斯是起居室,起居室通向兩個臥室。特蕾莎和薩比娜是兩個臥室,只不過一間臥室門後藏著衛生間,比如說那個神秘的工程師,很像特蕾莎的衛生間,另一間則帶著個儲藏間,儲藏著弗蘭茨,一個容易被人忽略而其實內容很多的人物。有趣的設置就在這裡:所有人都不是房子的主人,儘管托馬斯因為地處要害,容易自大,但起居室有時也僅僅是一個臥室而已。托馬斯和特蕾莎是對方的臥室。大小不論,都是幽暗多於光明的臥室。
托馬斯是個好色之徒,儘管他是醫生,是個真正意義上的來自布拉格的知識分子。「促使托馬斯追逐女性的不是感官享樂,而是征服世界的這一慾念。」如此說來,特蕾莎對於托馬斯來說,是自由的一個元素,也是世界的一部分了,特蕾莎能擔當得起嗎?特蕾莎擔當不起,所以特蕾莎從開始獲得托馬斯的那一刻起,就在慢慢地失去他。特蕾莎在忠誠和背叛的雙重行為中摸索他們的愛情的本質,托馬斯槍擊她的惡夢與其說是一種憂患的暗示,不如說是她對這份感情最終極的認識,在恐懼中她將自己的身體和靈魂順利分裂,「她的靈魂一直被愛情蒙蔽著,當她跟工程師睡覺時,因為沒有愛情,她的靈魂終於又恢復了視力。」
托馬斯和薩比娜是對方的臥室,很寬大,卻過於荒涼了,他們的關係其實是性伙伴。薩比娜從某種意義上說是女性版的托馬斯,她讓所有的男人成為她生命中的過客,自己也一路漂泊,身體離波西米亞故鄉越來越遠,靈魂也越來越輕。薩比娜對遺棄與被遺棄充滿了不同尋常的見解,她認為美就是被遺棄的世界。由於追逐美,薩比娜因此不在乎被人遺棄,也不在乎遺棄別人。薩比娜一生背叛了親人、配偶、愛情和祖國,最後沒什麼可背叛了,於是感覺到自己周圍一片虛空,最後便想火化成煙,獲得那個「生命的輕」。弗蘭茨以為薩比娜是他的溫暖的臥室,殊不知對方翻臉不認人,做了他的墳墓,由於他的教養和道德基礎,釀成了種種媚俗的禍根,自己還一無所知。弗蘭茨對薩比娜那句溫柔到極點的愛情表白可以打動所有世俗男女:愛就意味著放棄權力。偏偏不能打動他所愛的女畫家。女畫家的思想和肉體永遠比他先走一步。「弗蘭茨騎著薩比娜背叛了他的妻子,而薩比娜騎著弗蘭茨背叛了弗蘭茨。」讀小說,在很大意義上是讀人物的結局命運。《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中的人物命運幾乎也是令軟弱的讀者不能承受的。
小說的最後,托馬斯和特蕾莎死於卡車車禍,薩比娜在美國準備遺囑,弗蘭茨暴死異鄉土地,昆德拉先生給所有這些人物準備了墓誌銘: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言下之意,因為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他們死了。理解「輕」的危害比理解「重」的毀滅要難,在我看來,篡改詞語總是會違背詞語的初衷,但多說一句話卻並不污辱讀者的智商,所以在大家與那些人物告別之際,我要多說一句,他們比別人更不幸,別人被「重」壓死,他們幾個人,卻活活地被「輕」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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