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01] 史話閑談：掃去歷史人物身上塵埃 放大圖片
祝 勇
如果我們從頭細數張宏傑筆下的歷史人物，吳三桂、魏忠賢、王莽、朱元璋、海瑞……我們會驚奇地發現，他們無一不是扭曲的，矛盾的，痛苦的，失敗的，心力憔悴的。這即是人在歷史中的狀況，也是人在文化的狀況。張宏傑把文化枷鎖給人性造成的緊張和痛楚表現得淋漓盡致。《無處收留的靈魂》的開頭，極其精巧地表達了張宏傑面對這些痛苦靈魂的感覺：
歷史具有無數可能性
「把吳三桂從繁體字的雜亂掩埋下發掘出來並不是一件輕鬆的工作。當我的目光一層層刷去吳三桂軀體上的泥塵之後，當他的靈魂像兵馬俑一樣艱難地從黃土中展現輪廓的時候，我的心便和他的靈魂一起痛苦地痙攣了。」
張宏傑無疑是一個有悟性的人。他的作品「或隱或顯地閃現出顛覆原有主流歷史觀念和官史文本的意旨，偏離了約定俗成的歷史主導力量和主流邏輯。它把局部的個案作為切入歷史縱深處的入口，讓人在窺斑見豹的具體而生動的感知中探查如煙世事的變幻莫測和滄桑輪迴」（黃發有語），黃發有的這句話簡直就是針對張宏傑說的。在張宏傑筆下，歷史不再是流水帳，不再是學術名詞的集合，不再是一廂情願的單向度解說，不再是當權者根據利益所需而進行的剪裁和虛構，而是根據人類內心的可能而構築起來的時間流程。水是沒有形狀的，水的形狀就是容器的形狀，歷史也是一樣。張宏傑寫作的意義在於他表明了歷史具有無數種可能性，但任何一種可能又無不與「人」相連。
不重結果重過程
《無處收留的靈魂》實在是一篇中國散文史上不容忽視的力作。他突出的是既定意識形態框架同人性的衝突，凸顯的是人在歷史漩渦中的核心焦慮：
武人吳三桂在寧錦之役後，在接連聽到關內官軍敗北的消息之後，突然發現自己原來是站在冰山上。此刻他體驗到了存在的荒謬。當然，他不會用這個詞去表述。他只是覺得，他心中那個完整堅固的世界破裂了，名譽、尊嚴、社會成就和生命慾望，個人價值被割裂成不同的兩半。他必須有所取捨，而任何一種選擇對他都是一種不能負擔的殘酷。
顯然，在蒼茫的歷史中，張宏傑重視的並非時間的物理屬性，而是人的精神屬性。結果早已在史書中定型，在這裏，最重要的不是結果，而是過程本身。這種對歷史中的人性的悲憫，其實就是對自己的悲憫；對已逝事物的關懷，實際就是對未來的關懷。這種史筆，在中國人以往的寫作中，是不多見的。
以情感去整合歷史
寫到這裏，我又想起和張宏傑第一次見面的情形。那是九九年末的最後一個冬日，他穿著厚厚的外套，帶著厚厚的文稿，依照劉元舉告訴的地址來到我的辦公室。在此以前，我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但是，他的作品使我遭到棒喝，我看到的是一個成熟的歷史敘述者。他的作品使我一連度過了幾個不眠之夜，甚至幾次通過電話，與友人分享閱讀的巨大快感。從作品的質量推知，他熟讀經史，學養功底並不遜於市面上流行的這個「家」那個「家」。
他有一套獨特的個人話語系統，在無邊的時間裏已經飄散淨盡的歷史經過他的情感整合，竟與庸常歲月裏的世道人心打通，忽而令人撕心裂肺，忽而令人心血澎湃，使得被時間的無形之銼磨損的靈魂重新獲得了應有的形狀和韌度。張宏傑的出現是對自命不凡的中國散文界的極大諷刺。這樣足以深入人心的歷史敘述實在不應屬於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當然，同樣不會屬於一個耄耋老者，它只屬於這個時代，它實際上是這個時代的作品，只不過正巧附著在張宏傑身上，是它剛好選擇了張宏傑，而不是相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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