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4-02] 聊天室：小巷鄰居馬烽
李國濤
二○○四年二月八日上午，參加馬烽遺體告別儀式，回來我就想，應該寫點文章紀念這位重要的作家。我以前讀過他的主要作品，並寫過一些評論文章。後來，在他的領導下做工作，也有十幾年。不過那時較少私人接觸。接觸稍多是近十幾年了，這十幾年他早已不做領導工作，寫的也不多，而且我因眼病，也極少讀了。所以，既沒有了上下級關係，也沒有了作家與讀者的關係。我們只是小巷鄰居。
在山西作家協會宿舍裏居住，其實大家都是鄰居。請想，一條窄窄的胡同即南華門東四條，是一個死胡同，胡同裏只有這一個機關，辦公室和宿舍全在內，胡同就是院子。一人在院裏大叫一聲，全胡同都聽見。可以說人人都相鄰。雖幾經搬遷，住處都相近。從我家樓門口到他家，也只是三十米遠。我在二樓陽台，就看得到他背著手——這是他的習慣姿勢——走來走去。背影卻是越來越瘦了，腰一彎，人就顯得矮了。步子也越來越慢。有時是故意放慢步子，使喘息平穩一點。他患的是肺氣腫，一動就喘，是一種很痛苦的病。這才幾年呢，人樣就有些改變。不過，今年夏天還看不出有任何危險的兆頭。那時，機關裏年輕人每天下午打羽毛球，他偶或去看，高興地評說幾句。但不能站得太久，只是三分五分鐘。有一天我聽到他還向孫謙的女兒小宓逗著說：「明天我和你打一場單打。」也就是在那時，有一位幹部發現在那個精巧小樓（辦公樓，現已是文物了）的廊柱上還有「文革」時寫的「打倒馬烽」四字，沒有清除淨。引他來看，他估算寫字的時間。後來他笑著說：「沒打倒，沒打倒。」
據說他是因為考慮《呂梁英雄傳》的電視劇改編費神稍多，累了，才突然病倒。他心臟已很不好，平時一發喘，就以為是肺上的病，其實是心衰。住進醫院已經不好治了，一直處在危險之中。近四五年，他是每年冬天必住院，因為一入冬，他的肺就受不了冷空氣，必病，病則大喘。他每次住院我都會去看望一兩次，去了，常可以談幾句，或者大聊一通。但這一次不同尋常，醫院嚴禁探視。有一天，我陪老伴去辦住院手續，同大夫商談，大夫說「進來吧」，我們就進了「冠心病研究室」那個管理很嚴的病區。趁老伴與醫生商談，我就溜進馬烽的病室（其實那是急救室，他一直不敢離開那裏）。馬烽閉眼躺著，瘦弱，無力。床前有輸液用的小泵，不是通常用的吊瓶。聽見有人進來，他微睜眼。我說我老伴要來辦住院手續，趁機才得以進來。他問：「什麼病？」我說，是高血壓，血壓不穩。他唔了一聲。他張著嘴，用力地喘，鼻裏還插著氧氣管。那就是我最後聽到他說的話。看他那痛苦的樣子，我很難過，護理人員也示意我退下。我站了不到兩分鐘，就告辭，這也就是最後一面了。再過幾天，聽說他已不能進食，插上胃管送流質，再以後又切開氣管。一天，我在胡同裏遇到杏綿（馬烽夫人），問候起來，她說：「老馬給我說，他餓，想吃飯。我說，以後咱好了再吃吧。」說到這裏她哭了；誰都明白，他很難再吃到飯了。
馬烽喜歡自作春聯自己寫。他的春聯都是老長的聯語，我記不住。但我記得總是幽默得很。大約是二○○二年或二○○三年的春聯，他也是寫得老長。上聯的大意是，他的年齡肯定已超過老友西戎和孫謙了（那二位都是前幾年去世），但是要趕王老（王玉堂老人，九十二歲去世），「絕無可能」。同一排小樓裏的四位老友，三個已逝，所以他這樣寫。他一定是有某種預感了，不祥的預感。到了二○○四年春節，他早已住入醫院，當然不能再寫春聯，他家的人也忙得顧不上寫，當然，時刻在病危中的馬烽，也給家人有一種預感，不想寫了。正月十一那天一早，我看他家的門前原先貼春聯的地方貼上兩幅白紙，我明白，這位可愛的長者走了。
編者註：馬烽乃傑出的人民作家，「山藥蛋派」第二號人物，代表作品有《呂梁英雄傳》（合著）、《劉胡蘭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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