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5-13] 百家廊：沈從文、王予予半生奇緣 放大圖片
位於青島百花苑的沈從文塑像。
口述：王予予 整理：張婉儀
沈從文放棄寫作後，埋頭於文物研究，在歷史博物館當個講解員。王予予當時是參加抗美援朝的軍人，手藝很好，曾為軍中放映幻燈用了新方法，大大節省時間，得過三等功。一九五三年，王予予與沈從文偶遇，深為他所感動，一九五八年聽從沈從文的話，放棄進魯迅藝術學院，到北京考古所工作。一個只有中學學歷的青年，在考古所被編排當政治工作，七八年裡，一直不能發揮所長，直到「文革」時，滿城漢墓金縷玉衣、阿爾巴尼亞的羊皮書、馬王堆絲綢修復等工作，一一出色完成，使王予予業務工作的能力得到賞識。
得力助手
以後，發掘馬山楚墓絲綢、揭取金牛山人頭骨、搬取金代女屍、打開法門寺佛骨外包的絲綢，王予予在文物考古界以新修復方法、絲綢研究和保護、靈巧手藝應付發掘難題而聞名。王予予的後半生，為中國的文物事業做了很多工作，與沈從文在文物事業上可謂相知相得，在性格上也很投契。
沈從文以《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再為人所知以前，王予予已師從沈從文，並實際應用於考古工作，是沈從文晚年最得力的助手，是家人之外，與沈從文在工作和生活上接觸最多的人。王予予九十年代初患上腎病，九七年去世，逝世前幾個月仍在為《沈從文文集》作核對校改工作，自己所主持的服飾大系和絲綢修復研究卻未及處理出版。王予予滿腹才學，也發表過論文，卻從未自己出過一本書，只曾在沈從文去世後，為《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做原始社會一段的增訂工作。
九四年十月，王予予為腎病所磨已多年，搬家時候，因未能幫忙做粗重工作，因而我給他錄音機嘗試錄下一些想法。「人老了，有許多想法變得很可笑，我是個一生對任何人不大談自己生活情況，特別是工作的得失不想談。做這工作的人非常多，做得相當出色，我不過是其中之一，沒有甚麼特別突出的地方，也許我自己也不大認識。可是到了我這個年齡，身體狀況這樣，好像又希望有一個人知道一下，所以談談情況。」他的錄音是這樣留下來的。
耐心講解
一九五三年，朝鮮停戰了。我吶，因為停戰，就請假想到北京來看看，收集一些資料，也許對民工團有用途。得到允許以後，我就到北京來。路上跟瀋陽第一軍醫大學的幾個學生在一起，結伴同行來到北京，住在一個小客店裡，都是軍委政治部替我們安排的。我們先看了天壇，就把我迷住了。那是我第一次到北京。這個古老的北京那個時候跟現在可不一樣，北京城牆還在，東四牌樓、西四牌樓也在，東單、西單沒有了，拆到國子監去了。
等到看故宮的時候，剩下我一個人，他們都去看頤和園，看別的地方去了。我就看歷史博物館。那是一九五三年的七月裡，我先看午朝門，就是官員等待的地方，東西兩邊長廊裡面的房子。那裡面佈置的是從猿到人的社會發展史展覽，西面佈置的是歷史出土文物。午門樓上展覽一些非常可怕的東西，就是所謂的凌遲，千刀萬剮的罪刑。皇帝要對那些造反的人，大逆不道的人，反對皇帝、侵犯到皇家利益的人才動這種罪刑。那個刑具兩百多把刀子，青銅的，各種各樣的。我簡直不可以看那些人，年青人對死亡的殘暴，恐懼情緒非常大，簡直不敢再看一眼。
後來我下來看那個從猿到人展覽，看到小小的一顆臼齒，說這是一個十三歲女孩上面的臼齒。我驚奇得不得了，怎樣能知道這是十三歲的女孩，而且是十幾萬年前呢？唉，迷惑不解，覺得科學真是了不得，能知道這麼多，知道那麼久遠的事情，算命先生那算甚麼？雖然是夏天，屋裡挺涼快，冷冷清清，沒有幾個人在看。我出去先看東朝門，看過出來以後，我進到西朝門，覺得已經是下午，或者是中午時份。
我剛一進門，一個穿著白襯衫的五十來歲的人就站起來，跟著我看，然後就跟我講。我記得那是銅鏡，唐宋的銅鏡，幾十面，一個櫃子。這一個櫃子就給我講了兩三個小時，使我非常感動。兩個人約好了第二天再來看。我就這樣一個星期看完了這個西朝房。看東朝房只用了幾小時，看西朝房就用了一個星期。那個時候我有許多問題，對文物可以說一竅不通，這位講解員就非常耐心給我講，就像教幼兒園的孩子一樣。
恭敬道別
在這期間，我們中午就到勞動人民文化宮，就是原來的太廟，去吃一個麵包，吃一隻香蕉，就是中飯。吃完了飯說說話，問問朝鮮的戰爭情況和巴金到朝鮮的情況。巴金到朝鮮就在我們軍裏去體驗生活的，梅蘭芳我都遇到了。問問這些情況，並且帶我到他家裡去吃飯，好像是吃麵條。那個時候看到沈先生的夫人，那麼年青，就像二十幾歲一樣，不怎麼說話。沈先生就說呀：媽媽，你快過來聽一下巴金在朝鮮的情況。叫我講那個戰爭的一些問題和情況，他說戰爭是個立體的，他也當過兵。
我就更納悶啦！我一直沒有問陪我看展覽的這麼博學的一位老先生是甚麼人、甚麼名字，越來越不好問。到分手的時候就非問不可啊。我說：「這麼多天你陪我，我一直張不開口問你尊姓大名。我非常感謝你花了這麼多時間。」他說他是沈從文，我吃一大驚。
我在上海的時候，讀過沈從文的小說，湘西呀甚麼那些。覺得這個人寫很多野話，寫得山川人物那麼美，跟面前非常慈祥的一個老先生，兩個對不上，覺得他應該是一個一張嘴就說狗雜種能花得出，或者其他罵人的野話的。哎呀，我真都獃啦，我說不出話來，當時也不好問。我只做了非常恭敬的道別回朝鮮。
一直在我心裡我就想問問這是真的嗎？你怎麼跟你那個小說那麼不一樣？那個小說都是你編的故事嗎？沒有根據嗎？都是瞎編出來的嗎？一直想問那個事。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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