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3-24] 百家廊:胸有詩書氣自華 放大圖片
1999年葉嘉瑩在南開與研究生討論。
單正平
接到系裡通知,說上午要開個學術方面的會。到了會議室,才知道學校請來了葉嘉瑩先生,安排和我們系的教師座談。我趕緊又跑回家,取來年初買的她的新書《葉嘉瑩說詞》,我想請葉先生簽個名。說實在的,我根本沒有想到,時隔二十年之後,能在海南見到葉先生,能再次聆聽她令人迷醉的講詩說詞。
竊竊師語二十年
二十年前,我在南開讀書。那時的青年學生,衣衫不整,渾身土氣,目光在茫然中透出求知的焦渴,說話於熱烈中流露天真的蒙昧。
我們的校園,也是一片劫後餘生的頹敗殘破,有些教工還住在一九七六年唐山大地震時搭起的防震棚裡。我們的老師呢,在很多方面跟我們一樣,甚至比我們還要不幸。他們中的大多數人被政治運動整怕了,說話的內容不敢越教科書雷池一步,說話的聲音細微顫抖總要拖曳出驚恐的餘韻,挺胸走路的不多,衣著清雅的不多,注意儀表風度的就更少了。年輕一點的老師,自以為解放了,但他們的骨骼、動作和氣質已經讓多年的運動定型了。
當時給我們上課的一位老師,講課激情澎湃,輔之以固定的手勢:右手四指並直,拇指挺立,向正前方用力砍去,隨即手腕一轉,像大刀砍到水面的剎那變成了舀水瓢。如此循環往復,直到把這門課砍盡舀完。原以為只此一例,誰知後來還有老師也是如此,說話的語氣腔調昂揚僵直,缺乏溫情,沒有個性。這種聲音現在基本上沒有了,要聽得找以前的音像資料。
高雅嗓音讀詩情
就是在這個時候,葉嘉瑩先生來了。她那時尚未退休,是利用假期回國講學。她首先來到了南開。我第一次見到她,用一句老話說,真是望去「儼然若神仙中人」。
當時葉先生五十多歲,穿或黑色或深藍或白色的長裙,配一條和裙子花色協調的披肩,荷葉式黑髮講究而不刻意,白皙的面龐略施淡妝而了無痕跡,一派天然中透露出高貴,優雅從容中有一絲矜持,讓你崇敬而不敢親近,敬佩而不敢有所請益——畢竟我們太蒙昧了。她在校園中款款而行時,不要說女教師,就是年輕的女學生們都有自慚形穢之感:葉先生竟這麼年輕,優雅!而當她走上講台,緩緩開口講話時,我們都呆了,天下竟有如此美妙的嗓音!
她吟花,我們看見花在搖曳綻放;她詠水,我們眼前有水迴環流蕩;她說霧,我們覺得四周一片片嵐靄迷茫;她唱風,我們能感到秋木枝葉在寒氣中顫動飄揚;她唸到黃鸝黃鶯,我們好像聽到真有鳥兒在窗外鳴囀歡唱……她說話的聲音像水晶,像珠玉,像鑽石,晶瑩剔透,溫婉圓潤,光明華麗;她的聲音即使最蒼涼時也有一種童音般的清脆,最歡快時也有若隱若現的悲傷;她在春天的詞裡吟詠生命的凋零,在秋天的詩裡讚頌人生的悲壯;她能從花前月下的兒女情長,讀出英雄豪傑的家國之思,從酒徒貳臣的狎妓縱酒,體會忠臣志士的天下情懷。
煥發詩歌生命
她說話時手臂隨語調變化而擺動如水波,手指自然彎曲宛若京劇演員那樣的蘭花指,優美雅致。她寫在黑板上的字就是書法,行雲流水,深得王右軍之瀟灑風神而有蘇軾的從容沉著(這次她給我簽的名,書法還是那樣瀟灑秀美)。
她從來沒有講稿,要講的所有詩詞都爛熟於心,脫口而出毫無滯礙。這一切好像都體現著詩的生命的自由流暢。
詩是有生命的,而且生生不息,她一再說。當你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詩中時,你體會到的就不僅僅是那些字面的東西。字面下的精神,就是中國詩歌的精華所在,就是中華文化的偉大秘密所存。這需要有人來承擔,來承傳。而這個承擔承傳的具體實踐,就是吟誦詩詞以體會其中的生命意義,最終轉化為你的人生態度和行為,進而於潛移默化中影響下一代。
屹立講台六十載
葉嘉瑩先生近六十年來竭其所能,盡其所有,在海外講,在台灣講,在大陸講,給博士講,給大學生講,給幼稚園兒童講,她講的一直是同一個內容:中國古典詩詞。她就是要通過終生的努力,在一個棄傳統文明如敝屣的粗鄙時代,肩負起承傳文明的悲壯歷史使命。
在這個意義上,葉先生是更上一輩那些傑出學者如陳寅恪先生、梁漱溟先生的真正傳人。
這天下午,葉先生給學生作報告,她堅持要站著講。我立即就想起了一九八六年初,在北京有幸聽梁漱溟先生講課的動人情景。當時梁先生已經九十三高齡,他也是決不落坐,一直站著講完。梁先生也同樣獲得了台下上千名全國各地來的中年學者、青年學生暴風雨般的掌聲。梁先生還以梁啟超先生的名言自勵,朗聲說,學者就應該死在講台上!這句話又贏得了雷鳴般的掌聲。
二十多年來,葉先生幾乎講遍了中國所有主要的大學,聆聽過她的絕妙好詞純美聲音的大學教師大學生,當以數十萬計。他們當中也許沒有多少人因此而對中國傳統文化和詩詞發生更多的興趣,甚至也沒有幾個人能進而成為葉先生事業的繼承者。但我敢肯定,只要聽過葉嘉瑩先生一堂課,他們終生不會忘記。而對有幸見過她的人來說,無論男女,自覺不自覺,都會把葉先生的氣質風度儀表舉止,當作鏡子和傚法的榜樣。至少,她會讓你明白,什麼是自以為先進時髦的囂張惡俗,什麼是渾然不知歷史世事的粗鄙野蠻,什麼是搔首弄姿的小家碧玉,什麼是擺譜拿大的人模狗樣;什麼才是真正的典雅,高貴,溫婉,優美,善良。
難忘詩騷李杜魂
葉先生鶴駕在海口只停一天,又風塵僕僕去別的地方講課了。當代大學生從小沒有接受足夠的古典文化教育,在葉先生看來,這造成了終身的缺憾。要他們重新補課,效果很有限。正是有感於此,葉先生下決心從幼稚園兒童開始,給他們教古詩詞。一個年近八旬的老人,加拿大哥倫比亞大學終身教授,皇家學院院士,南開大學中國文化研究所所長,中國多所大學的名譽教授和兼職教授,如此身份而願意從事兒童教育,她圖什麼?
葉先生必誦屈子辭作答曰:「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結車兮,雜杜衡與芳芷。冀枝葉之峻茂兮,願俟時乎吾將刈。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群芳之蕪穢!……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她初回國時寫的一首詩,在課堂上給我們吟誦過,其中兩句我還記得:「書生報國成何計,難忘詩騷李杜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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