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放大圖片
白 樺
（接上篇）李祥霆教授是當今古琴名師，初次見面，交談甚歡。對於古琴，童年時曾經多次欣賞過故鄉中州名家的技藝。那時我就知道琴師對於古琴的理念就是：琴心，心琴。後來，由於諸多原因，也就很難再有聆聽古琴的機會了。李祥霆教授演奏的第一首曲子就是《流水》，這是和俞伯牙與鍾子期的故事一起流傳至今的一首經典名曲。故事出於《列子．湯問》「伯牙鼓琴，志在高山，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遂引子期為知音。伯牙外出周遊，相約歸來之日相會。不幸子期病故。伯牙悲痛欲絕，在子期墓前為他彈奏一曲，而後將琴擊碎於墓前。從此，伯牙與琴絕緣。
一江粼粼波濤在李祥霆教授指尖下噴湧而出，時而迂迴婉轉，時而洶湧澎湃。接著李祥霆教授又演奏了一曲非常典雅的《幽蘭》，相傳這支曲子是孔子為了表達周遊列國而不為諸侯所用的寂寞心聲。但我不僅聽到了他的寂寞，也聽到了他的歎息、憤懣與悲哀。古往今來的讀書人，無論你有多麼高明和智慧的建言，權勢者往往都不予採納，連至聖先師都不例外，因為在封建時代讀書人的建言，通常都是為了帝王的長久利益而試圖緩和受難庶民與君主的矛盾，這樣就必然會損害帝王的眼前利益，即使只是很小一部分利益，他們也很難接受。
孔孟的儒學最高理想就是「致君堯舜」，而堯舜其實只是中華民族神話傳說中的兩位理想人物，後人描寫的堯舜的時代本身就是一個夢境。世世代代的儒家的悲劇就在於追求個人顯達的同時，還要苦苦追求這個夢境。孔孟所以能在身後得到歷代帝王層層加碼的敕封，並尊為聖賢，原因也很簡單，因為死掉了的聖賢再也不會嘖有煩言了，他們生前數落的對象全都是昨日的君主，對於今日的君主並無大礙。帝王們也正好打著聖賢的旗幟掩蓋自己的醜行和暴行。
宋代詞家姜白石的《古怨》，是一首邊彈邊唱的樂曲，即所謂「絃歌」。這是一首傾訴不幸命運和精神痛苦的樂曲。在歷史上，姜白石是一位真正沒有入仕的偉大詞人。他長歌當哭，悲痛欲絕。「日暮四山兮煙霧，暗前溥，將維舟兮無所。追我前兮不逮，懷後來兮何處。屢回顧。世事兮何據，手翻覆兮雲雨……。」這不是迷惘中絕望的吶喊麼！「歡有窮兮恨無數，弦欲絕兮聲苦。滿目江山兮淚沾屨。君不見年年汾水上兮，惟秋雁飛去。」在秋水長天的背景之上，雁陣不斷在我眼前閃現。「惟秋雁飛去，惟秋雁飛去，惟秋雁飛去……」。顯然，這並非怨婦之怨，而是士子之怨啊！接著就是《酒狂》，曾經有人認為這是嵇康的作品，用現代音樂語言來說，它是一支諧謔曲。既描寫了酒醉者的快樂神態，又描寫了酒醉者的苦澀心境。再就是著名的《梅花三弄》和《陽關三疊》。最後是一曲是《廣陵散》，在古曲裡，《廣陵散》是一部大曲，它源自戰國一個壯懷激烈的故事。說的是聶政之父為韓王鑄劍，為了精益求精，延誤了限期，處死。聶政為報父仇，隱姓埋名、入山拜師，棄劍學琴。十載，身懷絕技，韓王聞其盛名而召之入宮，聶政如願以償，得手後，毀容而死。後人以情敘事，譜寫此曲。李祥霆教授演奏得洋洋灑灑、氣勢恢弘、激昂慷慨、琴聲如歌、刀劍鏗鏘，聽眾們不禁動容。最後，李祥霆教授邀聽客出題，由他即興演奏。我當即以《簾外夕陽》為題向李祥霆教授索曲，承蒙在座諸君熱烈附議。
李祥霆教授起奏時，那顆冬晚的斜陽正在竹簾外、蕉葉與竹葉間向我凝視。一天的旋轉和飛行，它幾乎把所有的光和熱都要釋放殆盡。它累了！應該是很累了！可它仍然不情願、不情願就此隕落。它凝望著我，癡癡地凝望著我。它已經失去了金光四射的緋紅，此刻的它是那種幽谷中的玫瑰紅，紅得深沉，紅得憂鬱，紅得蒼涼。竹葉的影子在微風中閃動，極力想掩飾它的窘迫。而它卻恰恰相反，極力想掙扎著升騰起來，躲開紛繁的竹葉，也許是為了怕我看見它的狼狽，才極力刺痛我的眼睛，讓我的眼睛更加朦朧和模糊。我似乎還能聽見它在對我喃喃細語：你還會看見我，還會看見我！你只要一轉身，我就會在天的另一邊重新升起了。我去了，為了再見到你，我去了，我去了……晚風漸強，夕陽被竹葉揉搓得粉碎，但即使是星星點點，它還是在明明滅滅。最後，當最後一星光亮也被黑夜突然吞沒的時候，我連忙把目光轉向古琴。像一個宿命的暗示與巧合，低音弦上最後的一個弱音剛剛咽絕，李祥霆教授的一雙手掌正輕輕地壓在微微顫抖著的琴弦上。
如此強大、如此輝煌的太陽竟會猝然熄滅，使我既震驚而又惆悵。雖然我完全知道明日朝陽還會高高昇起，但是這些奔波於喧囂塵世中的朋友們還會有機會相聚在如此古老而又美妙的琴聲裡，在如此純真而又和諧的情愫裡，在如此柔美而又靜謐的景色裡，如此祥和而又溫馨的氛圍裡，再靜靜地坐一會兒？哪怕是一小會兒？……
二○○五年十二月三十日 上海 （完）
|
放大圖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