彥 火
一年一度的新春,雖然氣氛越來越淡薄,鞭炮聲也已遠去,但是她的姍姍腳步,還是令人怦然心動,—彷彿人生的恩仇已在歲暮最末一天寫上休止符,明天—年初一是脫胎換骨的一天,猶如一個剛誕生的娃娃,活脫脫的簇新,甚麼都可以從頭來過似的。
連一向讚美人生的冰心,對大除夕也沒有甚麼好感,她筆下的歲暮,是不堪的—「這一夜,要盡量的吞噬怨詈、哭泣。萬千爆竹聲音,陰沉沉的大街小巷之中,不知隱伏著幾千百種可怖的情感激盪……。」
不管怎樣,歲末理應把種種的不幸、不愜意的事—包括一筆筆世俗的債務,一古腦兒地甩掉,在「爆竹一聲除舊歲」的這一天,落得清清白白,怡然迎接嶄新一年的到來。這一天,每個人都換上一副謙虛、歡樂的臉龐,在善頌善禱聲中,說的盡是吉利、好聽的話。
家鄉的新春最令人魂牽夢繞。每年春節前,返鄉度歲的人,絡繹於途。在外掙活的異鄉人,最能撫慰他們悒鬱的情緒和受創的心靈的,就是家鄉的一溜星空和那一張承載了歲月滄桑、散發泥土味的老舊的眠床,在那裡可以重溫斑駁的童年喜樂和憂傷的時光。
童年的鄉土,是再貧瘠不過的,它的迷人處不在於物質的多寡,而是那一支顛撲不滅的兒歌,—孩提的一景一事一物,沒有隨著歲月的嬗變、物換星移而消褪,反而在時間之河的洗刷下,日益玲瓏、晶亮!
新春的回鄉潮,追逐的便是那一簾永不磨滅的溫馨而甜美的兒夢。
爬滿壕溝般皺紋的老母親的慈顏,密佈厚繭的大手,和傴僂的臂彎,是人間最親和、最誘人的一隅;孩提時的親朋戚友,還有那一條狺狺而吠的家鄉老犬,或搧動著厚茸茸尾巴的小貓,簷下的滴水,籬笆內綠瑩瑩的菜蔬,屋前的曬場,和入夜從田埂上傳來斷斷續續的蛙聲,都是異鄉人午夜夢迴、刻骨銘思的恩物。
年逾半百,惦念還是母親用紅紙包裹著的壓歲錢(鄉下是沒有利是封的),和透早拜祭天公後那一碗熱氣騰騰的麵線蛋。只有吃過麵線蛋後,才叫開年。家鄉的過年食品原來就不多,麵線蛋已經是最隆重的,也是閩南特產的吃食。
記得早年有一次在菲律賓的州府過年兜(年兜,閩南話,意喻過年節),那是只有一條揚塵馬路的小山鎮,全鎮只有十多戶華人,大都是做麵頭爐(麵包店)或小雜貨店,唐人春節已淡遠了。大除夕,我與菲律賓的弟弟到其他小鎮去玩,臨走父親特別叮囑,要早點返來吃年夜飯。一聲「年夜飯」使我穿過時光隧道,重拾那已密封久遠的童年的鄉釀,令人醰然欲醉。那頓年夜飯,是弟媳婦下廚的,有炒米粉、滷肉、牛肉羹、炒家鄉豆腐等等,佈滿一桌,都是地道的閩南菜,原料則是前幾天父親乘一夜船到宿霧的唐人雜貨店買的。一家人吃得滿臉油光,興高彩烈。至今憶起,仍有回甘。
前幾年,春節是在越南胡志明市度過。胡志明有一個唐人區(不止是一條街),家家貼上揮春,店舖也糊上春聯、年畫,在入門當眼處都放著一大盆年桔,几上放著過年糖果,在餐廳和酒吧也能讀到香港的中文報章、雜誌;年初一孩子個個穿新衣,挨家逐戶去拜年,還有舞醒獅,過年氣氛比香港還濃,使人有返家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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