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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文貴《溪山樓觀圖》
胡曉明
王羲之《蘭亭集序》在文章結尾處說:「後之視今,亦猶今之視昔,悲夫!……雖世殊事異,所以興懷,其致一也。後之覽者,亦將有感於斯文。」後代的山水詩,不斷復現著這種情懷。如唐人崔顥《黃鶴樓》詩: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傳說,李白登黃鶴樓本欲賦詩,一見到崔顥這首,大為歎服,便不再寫。正如王羲之所謂「所以興懷,其致一也」,李白的心情,已由崔顥詩全然寫出來了。
我們不必去管「昔人」指哪一個仙人,「黃鶴」又出自哪一種傳說,我們讀這樣的詩,每每會生發出今古茫茫之感,彷彿面臨一個時間無限深邃的宇宙太空,那不可睹的黃鶴仙姿,只是一小點微茫的影子,無限遠去;那樓上悠悠的白雲,便是一幅永恆虛空的面紗。這樣的生命感悟,隱藏在每一個真實感受到自己生命存在的人的心裡,像一個夢中的鄉關,依稀隱約、煙波浩淼……「鄉關」,是精神上嚮往的往昔世界,是古今詩心一致寄托之所在。把它說成是崔顥一人的故鄉,便是癡人面前,說不得夢也。
從這個意義上,中國的山水詩,與中國的詠古詩,有著深刻的精神聯繫。「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王勃《滕王閣》)穿越時間長廊的懷古意識,在朝雲暮雨中悠悠而至,在星空潭影中映現自身。「六朝文物草連空,天淡雲閒古今同。鳥去鳥來山色裡,人歌人哭水聲中。」(杜牧《題宣州開元寺水閣》)在歷史的回首中,滿眼風光,有多少春日鳥啼的日子,多少秋天空闊的景象。而這風景的世界裡,又有多少悲歡的往事,多少生滅與存亡。用《禮記.檀弓》典:「歌於斯、哭於斯、聚國族於斯」,正表明超越個體生命的懷古感受。「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杜牧《江南春絕句》)是山水詩,又何嘗沒有深情濃意的懷舊情調?
《世說新語》中記有一個故事,說晉人袁宏小時家境極貧,幫人做工,運輸大米往來於江上。有一天夜晚,月色極美,袁宏心情極佳,泊舟於牛渚(今安徽當塗西北三十餘里,突出於長江邊的一座小山)之際,高聲朗誦自作《詠史》詩,恰此時,鎮西將軍謝尚乘舟行經牛渚,聽完大為驚奇,歎賞袁宏之才華,於是邀宏過船談論,直至天明。這是一個蘊貯著知音遇合的感慨的往事。長久吸引著山水詩人的,不僅僅是牛渚風景之美。李白《夜泊牛渚懷古》詩云:
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雲。
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
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
明朝掛帆席,楓葉落紛紛。
清人王士禎評說此詩:「詩至於此,色相俱空。正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畫家所謂逸品是也。」此詩之所以有悠然情韻,是那一幅融凝在透明深邃的夜空中的懷古心情,空間上的無限高遠,加深了時間上的無限悠遠。是懷古詩,也是絕佳的山水詩。(中國古典山水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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