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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適的聲音》。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李國濤
《胡適的聲音》(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5·8)是一本胡適的演講集。在《報業的真精神》(1953年)裡,說到五四以前白話文運動的準備。也是老人憶舊了,說得輕鬆愉快,當年雖有一場惡戰,現在卻說是由「偶然性」引起的。原文云:「1915年,康奈爾大學中國留學生的男同學歡迎一位中國女同學,餐後泛舟遊凱約嘉湖。忽然天氣驟變,烏雲四布,大家急於回來,但船將靠岸,暴風雨已經發作,大家匆忙上岸,小船竟翻了,幸而沒有發生事情,不過大家的衣服都弄濕了。男同學中的任叔永先生事後寄了一首詩給我(我那時在哥倫比亞大學),題名『凱約嘉湖覆舟』。遊湖,遇雨,覆舟,寫詩,這些都是偶然發生的;我看了那首舊詩,也偶然地產生了一種感想……我覆了一封批評的信。這封信又偶然給哈佛大學守舊的梅光迪先生看見了,很生氣地罵我的批評是邪說。我為替自己的主張辯護,便到處搜集材料證據,來證明中國文學應該用活的語言文字,應該用白話……」於是,關於白話文的#爭論就開始,就理論化起來。胡適還說,已經辯論起來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躲藏不了,只有辯到底。這就產生了胡適關於文學改良的奠基性大作《文學改良芻議》,發表在《新青年》雜誌1917年1月。於是胡適「暴得大名」,二十五歲,還沒回國,就成為新文學、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人物。胡適說得有趣:「偶然性」。當然可以這樣說。但是胡適在另一次演講裡說過,那幾年,在美國留學的同學間,關於這些問題,早有不斷的辯論,是在「宿舍與宿舍之間,大學與大學之間」。而國內早有使用白話的要求,則是更大範圍的必然基礎。無論如何,這種「偶然性」成就了胡適。不過,上引胡適的論述,在時間上似有誤。「遊湖覆舟」不是1915年的事,而是1916年。這有一系列史事可證。遊湖之事在1915年亦有,現在的《胡適日記》202頁就有記,且有照片。但是是另一碼事。
我在讀胡適書信和胡適日記時,又看到另一種偶然性。那就是胡適對《水經注》的研究。對胡適這樣的學者來說,什麼學術問題,他一插手,一年半載,三年兩載,必有大成績。《紅樓夢》考證,白話文學史,是好例。但是,想不到,1943年11月8日,他收到王重民先生一信,附一文,是關於《水經注》的考證文章稿。胡適那天與友人喝酒談天到半夜一點,然後讀稿,寫回信,寫到早晨六點半。現在,日記和書信均在。從那天以後,胡適就一下子迷上了《水經注》。據他在當天的日記裡說,「我生平不曾讀完《水經注》,但偶爾檢查而已。」現在,他要平反幾個冤案了。他的安徽老鄉戴震,以及大學者全祖望、趙一清,他們誰抄了誰,誰使用了誰的材料,他要弄清。但是這個工程太大,這是一團亂麻,一團亂七八糟的亂絲。他在以後的幾年裡,邊讀邊搜集材料。1943年11月11日的日記就記著「續得關於《水經注》的材料」,那麼在11月8日至11日之間,已經得到一些了。這以後,在美國,以及回國以後,在北京,在上海,他得到關於《水經注》材料之豐富,是驚人的,也許是世界上掌握材料最多的學者了。如要在此把有關書目引證下來,也是太繁雜的事。他花在校訂上的時間也真夠多。1947年2月18日日記:「寫一個《〈水經注〉本子簡目》,乃得六十種本子!」他借閱的還不算。1947年在上海,又購得一個明嘉靖本,日記記:「此是我收買《水經注》的最後一部。凡《水經注》的刻本,除宋元刻本外,我全收得了。」此後他還是不斷借閱,或到藏書家家裡去讀有關《水經注》資料。在內戰炮火聲中,讀,校,寫。1948年11月9日,記著:「我治《水經注》五年整了。」那天的日記只此一句。1948年12月4日,記著:「不想再做長了。不做校長時,我也決不做《哲學史》或《水經注》!至於能做什麼,我自己也不知道。」請注意,到1948年12月15日,他就飛離北京。其實以後他一直不斷研究《水經注》,寫大量論文。對別人來說,這也算不小成績,但對他來說,「其影響亦微不足道」,「遣興」而已。這兩句是唐德剛先生的評語,見《胡學前瞻》一文。胡適迷上《水經注》,二十年,有沒有「偶然性」?有。就是那天接到王重民那篇寫得並不好的論文,一下子陷進這個無底洞。當初他與王重民信上還說,預期花六七個月時間審清這個案件,結果耗了小半生。有必然性嗎?有。他卸去駐美大使一職,空落而貧窮,要有一個繼續滿足「考證癖」的事情幹。《水經注》正好合適。只是這次,費時多,成就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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