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國森
心血來潮,翻閱一冊古老國文教科書,為的是汪中的《漢上琴台之銘》。眾聚琴台,以文會友,豈能不重溫一二?
這篇清代駢文,六十年代起被選入中文中學國文科教材,那個年代中中、英中各有各的課程。到我考會考的時候,課程早已統一,但是國文科則一分為二,語文、文學分家,而清代駢文則另選了洪亮吉的《出關與畢侍郎箋》。這篇《漢上琴台之銘》是汪中「代畢尚書作」,清中葉以後巡撫例兼兵部侍郎銜,總督則兼兵部尚書銜,洪汪二人都在畢沅幕中,兩篇文章是不同時期的作品。
琴台在漢陽以北,漢陽東與武昌隔江相望,北與漢口隔漢水相望,舊日的武漢三鎮現已融為一體,成為華中最重要的都會武漢。《漢上琴台之銘》的序有云:「方志以為伯牙鼓琴,鍾期聽之,蓋在此云。居人築館其上,名之曰琴台。」銘文最後四句是:「白雪罷歌,湘靈停鼓。流水高山,相望終古。」
伯牙的琴音志在高山,鍾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則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後來鍾子期死,伯牙以世無知音而為之絕絃。《呂氏春秋》和《列子》的記載很簡略,但這個高山流水的故事發展到後來,還有伯牙碎琴的細節。馮夢龍《警世通言》的第一卷便是〈俞伯牙摔琴謝知音〉,可惜筆下的鋪排將伯牙寫得比較膚淺,不是第一流的人物,便覺配不起高山流水,亦配不起鍾子期。而鍾子期之死,竟然是因為受了伯牙贈金、買書苦讀所致,倒是「死讀書、讀死書、讀書死」了!相比那「好讀書不求甚解」的陶淵明,又似有雲泥之別。
湘靈是舜的妃子,能鼓瑟。白雪則用宋玉《對楚王問》的典:「客有歌於郢中者,其始曰《下里巴人》,國中屬而和者數千人;其為《陽阿薤露》,國中屬而和者數百人;其為《陽春白雪》,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十人;引商刻羽,雜以流徵,國中屬而和者不過數人而已。是其曲彌高,其和彌寡。」汪中借兩個典來比喻伯牙絕絃,其實白雪並無罷歌。
現時國樂的曲目仍有《高山流水》和《陽春白雪》,前者用古琴、後者用琵琶,不知是否古曲原韻?向來不喜古琴的音色,感覺上總是昏昏沉沉的,似是有點酸腐味的落第寒儒,沒有泰山和長江大河的氣勢,亦不如琵琶的可剛可柔。因此從來不喜今世的《高山流水》,好像連耐心聽完一次也未試過,卻甚愛節奏明快的《陽春白雪》,可能因為五六十年代的粵語武俠片常以此曲作為配樂,伴著我這一代人長大,而且常覺得這首《陽春白雪》最可以配金庸筆下那使獨孤九劍笑傲江湖的令孤沖。
客聚琴台,似亦不宜過於曲高和寡,好在我的品味頂多只到「陽春白雪」,永不能及「高山流水」的境界。伯牙碎琴亦似過於魯莽滅裂,金庸的《天龍八部》則有「康廣陵鼓琴、玄苦聽之」的橋段,康廣陵為少林派玄苦大師譜了新曲,卻驚聞知音已圓寂歸西。這性格單純率直的老頭兒沒有像伯牙一樣碎琴,卻想到要拿老友的骨灰用膠黏在琴上,好讓知音人永遠同在,雅量識見遠在伯牙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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