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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 農
中國古人對於文學藝術的見解,固然有許多是在有關的理論批評專著裡,還有很多則在詩文小說等等作品裡,作家藝術家隨宜有所議論,有所發揮,往往談言微中,較之裝腔作勢老生常談的所謂理論專著更深刻,更切近。錢鍾書先生研究古代文論,就特別重視這些零零散散的材料。
曹雪芹作為一流的文學家,其文藝見解就在《紅樓夢》一書之中,借各種人物之口隨宜發揮,發人深省,益人神智。即如第十七回「大觀園試才題對額,榮國府歸省慶元宵」的上半,寶玉批評那大觀園裡刻意安排的稻香村說:此處置一田莊,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遠無鄰村,近不附郭,背山無脈,臨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立,似非大觀。那及前幾處有自然之理、自然之趣呢!
議論透闢,大有見地。在那個旖旎豪華、珠光寶氣的大觀園裡,忽然來這麼一個模型式的山村水舍,顯得虛假奇怪,完全不和諧。可惜賈政根本不懂審美,還在那裡大談什麼「清幽氣象」,無非附庸風雅而已;雅得那樣俗,讓寶玉一下子給嘲諷得體無完膚。現在的住宅小區裡搞的某些園林小品,似乎也很有些「峭然孤立」,與環境完全不搭界,令人哭笑兩難,其要害也無非是突如其來,太不自然。
藝術雖出於人工,但總得像生活本身那樣真實自然才有道理,才有意思。唯其如此,《紅樓夢》中從來沒有什麼胡亂添加的塗抹,一切務求真實,自然,令人讀起來難以釋卷,從中可以了解封建社會的方方面面,並得到審美的享受。《紅樓夢》不像《三國》、《水滸》那樣有種種驚人熱烈的場面,也不像《金瓶梅》、《肉蒲團》那樣有許多肉慾的描寫,然而它卻更耐讀,更有味,它具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通體和諧的美,從而能自立於世界長篇小說之林,一直煥發出動人的光輝。
真實自然和公式化勢不兩立。《紅樓夢》對公式老套有過尖刻的諷刺,其開宗明義第一回就借石頭之口為當時低俗的才子佳人小說畫像道:「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一腔,千人一面」,同時表明本書決不走這種無聊的老路,將「洗舊翻新」,「只按自己的事體情理,反倒新鮮別致」。在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除腐舊套,王熙鳳笑戲彩斑衣」中,又讓賈母出面痛斥時俗流行的說書無非「就是一套子,不過是些才子佳人,最沒趣兒」,其根本問題在於虛假,胡編亂造,「編得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鄉紳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知文通禮,無所不曉,竟是絕代佳人——只見了一個清俊男人,不管是親是友,想起他的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書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一點兒像個佳人?」不必管賈母其人如何,老太太的批評大有道理。現在流行的才子佳人電視劇也往往有那麼「一套子」,儘管並非老一套而是新一套,也很叫人吃不消。《紅樓夢》也寫才子佳人,別具隻眼,真實細膩,一直深入到那些少男少女精神世界的底層去,其中的愛情婚姻悲劇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深度,走到了新的意識形態的邊緣;不但如此,作者還從家庭深入到全社會,將封建社會的內幕揭發得痛快淋漓,從而邁上了古典現實主義的頂峰。
魯迅先生說:「自有《紅樓夢》出來以後,傳統的寫法都打破了。」看來這在作者是相當自覺的,書中的上述種種議論就是絕好的證明。(賞《紅》偶筆五題.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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