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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詩歌裡的幾個女性形象
吳潤凱
一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無名氏《上邪》
此為漢樂府。這樣熱烈而忠貞的誓語比起薩福的情詩毫不遜色。中國女子總給人以水的感覺,好女子是柔情似水,壞女子也是水性楊花。但是在這裡,在這讓人想起毒咒的詩裡,我們最終發現中國女子的火性一開始就存在與裸露著,後來才慢慢地塵封以至消融了。誠如中國的詩歌,至有唐一代,不可不謂為黃金時代,但奇巧有餘而拙樸不足。人性亦然。
過多的《閨怨》、《怨婦》充斥詩詞,雖然滿足了普通大眾一窺幽閣深閨的快意,得以了然思婦的愁悶與棄婦的哀怨,但是也遮蔽了古代婦女的諸多性情,以至平面化和樣式化,以為女子就只是這類「玲瓏望月人」。就棄婦而言,多《穀風》的敦厚,而少《氓》的決絕。從這一點上看,王昌齡的春宮秋怨和溫庭筠的「擬女性寫作」實在是想像女性的不好的開端。至於作為女性的李清照與朱淑真等成名成家者,她們的寫作卻已游離於女性之外,同樣成為愁怨情結的平面想像的延續,並強化和固定了這一套路,與「三從四德」一樣成為日後女性想像自己的方式:溫柔敦厚是女性的模範,「一種相思,兩處閒愁」也是女性的樣板。
像這樣率直的表愛方式,有唐之後為士人所不容,為小姐所不齒,視為村姑粗鄙之言。那麼,這女子的身影只好去民間、去下層尋找,並且是很寥寥了。而且總是有唐之前的反覆與折射,終歸走不出這四壁,只能唱悲傷的輓歌。
於是有敦煌曲子詞(註:現一般認為係文人採擷當時民謠而成,類似樂府)《菩薩蠻》:
枕前發盡千般願:要休且待青山爛,水面上秤錘浮,直待黃河徹底枯。白日參辰現,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見日頭。
其由《上邪》衍化而來不言自明。
於是有《虯髯客傳》中的紅拂夜奔。紅拂有西漢卓文君的影子亦顯而易見。
突然想起格非的小說《涼州詞》。小說重新架構「旗亭畫壁」的傳說,讓王之渙的妻子—一個良家女子走上歷史的前台,走上大漠邊關,而非獨守空房,垂簾哀怨。她的表現雖然不及里巷教坊的女子有風韻,甚至很顯庸俗,但這樣的抗爭無疑意義重大:她走出了怨婦詩的圈套。
二千年來,中國女子只是在苦苦走回「上邪」的時代。
二
君知妾有夫,贈妾雙明珠。感君纏綿意,繫在紅羅襦。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裡。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擬同生死。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張籍《節婦吟》
此詩常作張籍婉拒李師道的羅致來解。我只覺得拋開這一層深意,反而讀出許多興味來,所謂「作者未必然,讀者何必不然」。胡適在《白話文學史》中寫道:「這種詩有一底一面:底是卻聘,面是一首哀情詩,丟開了謎底,仍不失為一首好的情詩。」
這詩讓人想起漢樂府《陌上桑》。羅敷的誇耀之辭顯示她的堅拒之意,但《節婦吟》的女主人翁在誇耀「妾家高樓連苑起,良人執戟明光裡」之後,更多的是陷入情與理的心理困境之中,一方面是「事夫誓擬同生死」,一方面是「恨不相逢未嫁時」,人情味濃郁得多,雖然理困擾並戰勝了情,因為一用「誓」字,一用「恨」字,程度有別。
但這女子的假想是十分動人的:「如果能回到從前……」。這點天真的夢想,或者說遺憾的悔意也是難能可貴的,至少為古往今來的節婦們打開了一扇幽微的窗:她們的貞潔是出於她們的本能與意願嗎?不是,因為她們心有所悔。原來節婦們是可以有另一種可能性的。但這扇門被封閉太久了,門裡是貞婦節女,門外是蕩婦淫女,沒有平凡實在的女性存在的中間地帶,所以她們不能也不願出這門了。
讀這首詩,我又想起李商隱的《錦瑟》: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大概也是情意未了吧!
三
昨日入城市,歸來淚滿襟。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 ——張俞《蠶婦》
這詩從小念至今,每憶起,猶覺其苦難當。此婦人怕是中國古典女性最苦最怨的形象了。不是「打起黃鶯兒」的妾所能了解,也不是「春日凝妝上翠樓」的婦所能體會,因為前者安於夢,後者流於做作。若要尋一古典的男性形象與養蠶婦相擬,莫如《蒹葭》裡的追尋者了。「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而且總是「宛在水中央」。一水相隔之苦恐怕過於紅豆相思之苦,但我總覺得這苦裡頭有一種說不出的甜蜜。所以終究不如蠶婦的苦了。
我曾讀過馬頭娘的傳說。太古時候,有一家人,父女兩口。父親從軍遠征,女兒思父心切,便與家裡養的牡馬戲言:「如果你能幫我把父親接回來,我就嫁給你。」馬竟脫韁而去,果然迎回她的父親。女兒告訴父親此事,父親以為家醜不可外揚,遂將馬射殺,把馬皮曬在院中。一日,女兒在院裡戲耍,腳踢馬皮,罵它自討苦果。馬皮突然飛起,把她捲走。數日後,父親才把愛女找到,但女兒已和馬皮同化為蠶,在樹間吐絲作繭。
「桑者,喪也。」蠶與桑,本是悲與苦。蠶婦的境遇可想而知,不由你不為之悵然。
四
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 ——馮小青《讀牡丹亭絕句》
這詩第一次是從莫礪鋒教授口中聽來的。當時他開講座講授杜甫的詩。末了,竟以他平緩而略帶沉鬱的聲調誦了這首詩,說是平生最喜讀的詩之一。我即為之一顫,或許當時是秋涼之夜。
馮小青,明末揚州才女。十六歲嫁予杭州馮千秋為妾,為大婦所不容,逐居孤山,淒怨成疾。兩年後夭亡。
她的傷心緣於她的年輕。但在詩中我很難把握住是悲是喜,總覺二者兼而有之,甚至喜大於悲,因她在《牡丹亭》裡覓得了知音。有時又覺不然,她既在書中覓得了知音,便要一味癡下去,以至於悲劇收場。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兮,雨雪霏霏。」這種心境當與小青相似,只是一傾向於悲中之喜,一困頓於喜中之悲。後來我時時在想,曹雪芹當年是否讀過小青這一小詩,他筆下的林黛玉鎮日的傷心癡情有多少小青的面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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