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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孫位《高逸圖》
張遠山
「處士橫議」、「百家爭鳴」的戰國時代,言論相當自由,莊子為何不肯直言,非要支離其言?因為「爭鳴」的百家,都在不同程度上為專制制度辯護,為專制廟堂服務。唯有道家站在高於廟堂的道極立場上反對一切專制,是一切專制君王的天敵,尤以楊朱、莊子為最。
《孟子.滕文公》說:「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歸楊則歸墨。楊氏為我,是無君也。墨氏兼愛,是無父也。無父無君,是禽獸也。」
楊朱是道家激進派,像墨家一樣,對儒學的形而下批判,具體而直接,更為通俗易懂,因而在儒學被確立為意識形態後,楊朱之學和墨家之學都被剿滅。魯迅以為「楊朱為我,所以無書」,實屬知之未深的武斷,起碼必須修正為:「楊朱為我,故不著書。」然而這也未必是事實。即便是事實,不自著書而經弟子記錄成書者中外多有。既然楊朱之言曾經盈天下,那麼若非剿滅,就不可能消失得無影無蹤。《老子》、《莊子》是道家溫和派,其對儒學的形而上批判,根本而抽象,更為隱晦難懂,因而在儒學被確立為意識形態後,僅被邊緣化和歪曲化。
孟子(前三七二至前二八九)與莊子(前三六九至前二八六)完全同時,然而整部《孟子》一言未及莊子。可能之一是孟子沒見過《內七篇》;可能性之二是孟子讀不懂支離其言的《內七篇》,不知道莊子比楊朱對專制廟堂和儒家學說具有更大殺傷力。
莊子認為,一切專制君王都是僭「德」為「道」的「大盜」,都是以悖道的文化偽說違背造化真理的「假君」。在郭象刪改曲注的誤導下,「大盜」被曲解為「盜跖」那樣有別於專制君王的流寇,殊不知整部《莊子》中的「大盜」,指的都是專制君王——「假君」。儘管整部《莊子》從未出現「假君」二字,然而「假君」卻是《莊子》中的「真君」(即道)的唯一對詞。由於支離其言的莊子從未說出「假君」二字,所以郭象的歪曲性闡釋才難以反駁。
莊子對專制廟堂和儒家學說的批判不僅是先秦最徹底的,放諸中外後世,也罕有比他更徹底的,因此他充分預見到一旦直言,不僅不容於當時,會危及其自身安危和著作流布,而且即便生前躲過專制廟堂對其人的迫害和對其書的剿滅,那麼身後必定無法倖免其書被剿滅——曾經「盈天下」的楊朱學說的湮滅,證明了莊子的預見。
何況莊子的母國是宋國,其時的宋君是宋國史上的唯一宋王,名偃,謚康王。他在位時間極長,《史記》說四十七年(前三二二至前二八六),錢穆考證為五十二年(前三三七至前二八六),其一生與莊子完全重合。宋康王是中華歷史上屈指可數的暴君,「東敗齊,取五城;南敗楚,取地三百里;西敗魏軍。諸侯皆曰『桀宋』。『宋其復為紂所為,不可不誅。』」(《史記.宋世家》)。齊國賄賂秦相魏冉得其默許,又得楚、魏出兵相助,於公元前二八六年滅宋,宋康王與莊子同年而卒。齊、楚、魏三分宋地,莊子故里蒙城入於楚境,故後世有莊子楚人之誤說。
《呂氏春秋.審應覽.淫辭》載有宋康王的兇暴:
宋王謂其相唐鞅曰:「寡人所殺戮者眾矣,而群臣愈不畏,其故何也?」唐鞅對曰:「王之所罪,盡不善者也;罪不善,善者故為不畏。王欲群臣之畏也,不若無辨善與不善而時罪之,若此則群臣畏矣。」居無何,宋君殺唐鞅。
《莊子雜篇.列禦寇》載有莊子對宋康王的直接評論:
人有見宋王者,賜車十乘,以其十乘驕遲莊子。莊子曰:「河上有家貧恃緯蕭而食者,其子沒於淵,得千金之珠。其父謂其子曰:『取石來煆之。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之下。子能得珠者,必遭其睡也。使驪龍而寤,子尚奚僥之有哉?』今宋國之深,非直九重之淵也;宋王之猛,非直驪龍也。子能得車者,必遭其睡也。使宋王而寤,子為齏粉夫!」
莊子著書,若不支離其言,宋康王一旦明白,其人必被碾為齏粉。後之無數宋康王,一旦明白,其書必定隻字無存。因為莊子的批判鋒芒決不僅限於宋,而是遍及天下一切專制制度。《莊子外篇.山木》中,莊子面對孟子曾經游說的魏惠王,直斥曰「今處昏上亂相之間」。這種「反動」言論,在其他先秦子書中根本不可能有,更不用說先秦以後。
《外雜篇》記錄了許多直斥專制廟堂的莊子言論,被郭象刪除的十九篇可能更激烈。但莊子在親撰的《內七篇》中,卻以其對專制廟堂的徹底認識和驚人預見,保持了極其明智的審慎。正是莊子的支離其言,使專制廟堂沒有像剿滅楊朱之書那樣剿滅《莊子》。同時,郭象對《莊子》的曲解妄注和妄刪妄改,也無意之中為原本不可能躲過專制廟堂剿滅的《莊子》塗上了一層保護色,護送它安全穿越了漫長的中華帝國史。使後人得以有幸一睹這部堪稱中華文化聖經的奇書,儘管它已殘缺並有待修復。但有斷臂的維納斯,總比什麼也沒有好啊!所以我甚至願意感謝郭象及其追隨者。(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莊學卮言之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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