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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 雋
在資訊不發達的古代，加上「敬惜字紙」的訓誡，人們對印在紙張上流傳的文字比「知識」豐富的現代人珍惜得多。幾頁詩稿，就能讓「洛陽紙貴」。洛陽紙貴，這個成語聽起來誇張，事實上貴不貴呢？
舉個例子。有人專門研究過清朝一本小說的價錢，據說一本《封神演義》值官銀近二𠕇，假設一個下層官員不貪瀆，二𠕇官銀是他多久時間的收入呢？清朝官員的合法收入有人統計過，北京的文武百官，一品每年一百八十𠕇，二品每年一百五十五𠕇，三品一百三十𠕇，四品一百零五𠕇，五品八十𠕇，六品六十𠕇，七品四十五𠕇，八品四十𠕇，九品三十三𠕇一𠕇，從九品三十一𠕇五𠕇。另按俸銀每𠕇給俸米。外地官員銀𠕇相同，只是沒有俸米。直到雍正以後，為了「養廉」，才從地方私自徵收的「火耗」中分出一部分給官員，大大超過正式俸祿。
在雍正朝以前，一個七品知縣每個月的收入就只有三𠕇多銀子。一本《封神演義》就是他二十天的收入。難怪租書舖的老闆對租出去的小說愛惜得很，會在書上貼一些「警告」的字條，詛咒把書拿去逗弄小孩導致損壞的人「男盜女娼」。
一本小說如此矜貴，它蘊藏的能量也很驚人。比如《水滸傳》。
現在人們都說《水滸傳》的作者是施耐庵，但這只是個還沒有定論的說法。在明朝，就有人推測《水滸傳》和《三國演義》的作者同是羅貫中，後來就有很多人反對。雖然都是著名古典小說，《水滸傳》的遭遇比《三國演義》要差很多。《三國演義》維護漢家正統，擁劉反曹，沒人反對。《水滸傳》在古代卻被視為「誨盜」的書，就是把良民教成強盜。官方是反對民間看這本書的。
比如乾隆十八年，皇帝就對內閣下了上諭說：我們滿洲人本來習俗淳樸，天性忠義，也不懂得讀書。統一中國後才開始學漢字，為了學習中原的優秀文化，刻寫了四書五經這些經典，翻譯成滿文。近來卻有些不肖之徒，翻譯《水滸傳》、《西廂記》這些誨淫誨盜的書。那些被邪教迷惑，親近匪類的糊塗老百姓，全都是看這些書的。
所以皇帝下令八旗大臣和東三省將軍，把那些私自翻寫的全部查禁燒毀。乾隆十九年，江西按察司衙門就奏報說，該地已經把《水滸傳》禁止了，而且毀了書版，不准民間戲曲扮演水滸故事。
清朝皇帝大臣對《水滸傳》這本小說緊張，其實並非空穴來風。
中國古代的民間結社，就像杜琪峰電影《黑社會》裡面驚鴻一瞥的段子，有一些特定的規矩，例如行話或黑話。規矩集結成一本「海底」，類似行業手冊，限定內部發行流通。一九四○年出版的一本《中國秘密結社叢書》，可以看到一段「海底」，是「三把半香詩」：
水泊梁山三把香，有仁有義是宋江。高俅奸賊朝綱管，因此聚集在梁山。
高扯替天行道旗一面，一百八將招了安。乃是天上諸神將，天罡地煞結拜香。
而洪門有「新官人」加入時，香堂設置上香，有一個儀式。據朱琳《洪門誌》記載，新人走到「月宮門」前，和把守人有一段問答：
問：「你來做甚麼？」答：「投奔梁山。」問：「投奔梁山做甚麼？」答：「結仁結義。」
《水滸傳》裡「替天行道」的綱目，更重要是「忠義」、「聚義」包含的正當性，給了秘密結社啟發。一九四三年，羅爾綱在《天地會文獻錄》裡輯錄：「《水滸傳》的理想是以忠義為集團共同的信條的，故天地會也以忠義來作維繫群眾的規律。……《水滸傳》梁山泊上有個英雄聚義的忠義堂，故天地會會員聚會的地方也叫做忠義堂。」「《水滸傳》裡一半傳說，一半虛無的梁山泊，到了天地會成立居然造成一個『洪家兄弟四海通』、『百萬兄弟俱係洪』、『洪姓同來共一家』的洪門組織了。」
洪門成立之初是一個反清的秘密組織，他們從《水滸傳》裡得到這麼多啟發，甚至連「海底」裡都看得到水泊梁山的影子，清朝的皇帝文武說這本書是「誨盜」，其實並不冤枉它。秘密社會的人們用水滸故事來學習怎樣做「盜」，這種說法的確有人說過。
其實，在清人還未入關前，《水滸傳》的故事就已經在明末西北的農民起事中見其影響。據《明史．李自成傳》，崇禎元年，陜西大饑荒，延、綏等地軍隊也發不出糧餉，以至於流賊四起、邊兵嘩變，流寇首領的外號，全都和《水滸傳》裡天罡地煞們的外號相似：八金剛、掃地王、射塌天、滿天星、邢紅狼、上天龍、破甲錐……
一本小說產生這麼大的威力，賣二𠕇銀子實在太便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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