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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仇英《桃源仙境圖》
熊 明
唐人小說充滿濃郁的詩意,清人章學誠甚至直接將唐人小說比作樂府古艷諸篇:「大底情鍾男女,不外離合悲歡,……其始不過婬思古意,辭客寄懷,猶詩家之樂府古艷諸篇也。」(《文史通義》卷五《詩話》)宋人趙彥衛在其《雲麓漫鈔》卷八中將唐人小說的這一特點概括為「詩筆」一語,十分準確精煉。
有相當多的唐人小說插入了詩歌,而這些詩歌有許多足稱佳製,於此,前人多有稱述。明人楊昇庵說:「詩盛於唐,其作者往往託於傳奇小說神仙幽怪以傳於後,而其詩大有妙絕今古、一字千金者。」(《藝林伐山》卷一七)這些詩歌,往往通過人物自題自吟或贈答酬對,抒寫人物情緒,或有意識地創造抒情氛圍甚至意境,形成小說的詩意化特點,這種情況在各種情戀題材的小說中最為突出,詩歌成為男女主人公宣洩愛情或甜蜜或苦痛的情感的最為重要的方式。唐人小說中的情戀故事多在士子與妓女、人神、人妖等之間發生,在這些情戀中,分離多是他們的宿命,小說中詩歌的基調也多以感傷為主,故此類唐人小說所營造出的抒情氛圍和意境也多與唐人的閨怨詩相類。
還有一些唐人小說,甚至放棄了小說對故事情節的追求而僅僅著意於詩歌般意境的釀造。這些小說故事情節極為簡單卻詩意極為濃厚。如《河東記.臧夏》:
上都安邑坊十字街東,有陸氏宅,制度古醜,人常謂凶宅。後有進士臧夏僦居其中,與其兄咸嘗晝寢。忽夢魘,良久方寤。曰:始見一女人,自東街而下,弱質纖腰,如霧濛花,收泣而曰:「聽妾一篇幽恨之句。」其辭曰:「卜得上峽日,秋天風浪多。江陵一夜雨,腸斷木蘭歌。」
此篇亦寫鬼,情節僅是臧夏與兄晝寢而夢鬼,主要還是在於通過飄渺如霧濛花般弱質纖腰的女鬼幽恨滿懷的吟唱,營造的僅是一種幽清的氛圍罷了。其它如《靈怪集》中的《中官》、《河湄人》,《河東記.踏歌鬼》、《集異記.鄭郊》、《宣室誌.唐燕士》等亦如此,在簡略省凈的情節中以鬼詩或者一兩個單純的意象營造出詩意的情調和意境。這些小說中的鬼怪形象,往往是作為一個符號,僅是詩意情緒的承載者而已,並不具有個性特點。
唐人小說詩意的產生,除了插入詩歌一途之外,還有以直接而濃烈的抒情和細緻而詩意的寫景創造出詩一般的氛圍和意境的方法。如《長恨歌傳》即是以融情於景的方式來獲得詩意的,特別是小說的後半部分,在表現唐明皇與楊貴妃天上人間的相思之情時,小說把唐明皇內心的淒惻之情融入對春日冬夜夏蓮秋槐的細緻描寫中,從而獲得了如《長恨歌》詩「春風桃李花開夜」同樣的詩意。而《龍城錄.趙師雄醉憩梅花下》中的描寫則如寫意畫一般:
隋開皇中,趙詩雄遷羅浮。一日,天寒日暮,在醉醒間,因憩僕車於松林間。酒肆傍舍,見一女人淡妝素服,出迓師雄。時已昏黑,殘雪未消,月色微明。師雄喜之,與之語,但覺芳香襲人,語言極清麗。因與之扣酒家門,得數杯,相與共飲。少頃有一綠衣童子來,笑歌戲舞,亦自可觀。師雄醉寐,但覺風寒相襲。久之,東方已白,師雄起視,乃在大梅花樹下,上有翠羽啾嘈相顧,月落參橫,但惆悵而已。
殘雪未消,月色微明,淡妝素服、暗香襲人的女子,笑歌戲舞的綠衣童子,再加上數杯之酒,構成一幅絕妙的圖畫,輕筆點染之間,形成了一種朦朧淡雅的詩意境界,堪稱無韻之詩。
在唐代小說家中,最善於運用「詩筆」的要算沈亞之了。沈亞之字下賢,有小說四篇傳於世,即《馮燕傳》、《感異記》、《秦夢記》、《異夢錄》、《湘中怨解》。除《馮燕傳》外,其餘四篇都不重情節而以「情語」為主,抒發其空靈縹緲的「窈窕之思」,有著詩一般的情韻意境。如《湘中怨解》,小說假人神情戀之題材,宣洩一種對美的追求與嚮往、美的得而復失的失落和迷茫情緒。小說的重心在後半部分,特別是鄭生岳陽樓上所作及泛人畫艫上所吟之辭,與「風濤崩怒」的景物描寫、「翔然凝望」的情態描寫一起,營造出一種夢幻般的情韻意境,一如李賀之詩。
濃郁的詩意是唐人小說顯著的特點,它源自於沐浴在唐詩中的唐代小說家普遍的浪漫與詩意情懷。唐人小說中詩筆的運用,提升了小說的藝術品質,增加了小說的美學內蘊。而插入詩歌的形式,也為後世小說(包括文言和白話小說甚至民間說唱藝術)所繼承,成為中國小說獨特的藝術表現方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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