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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敦邦所繪賀知章《回鄉偶書》詩意圖。
吳潤凱
鄉愁的侵蝕讓人苦,還鄉的波折亦讓人苦。在鄉愁與還鄉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以求解脫,就成了遊子們共同的努力方向。於是,詩人們發現了韓熙載式、蘇東坡式與陸游式的消解。
韓熙載式的鄉愁消解方式就是「反認他鄉為故鄉」。據宋人龍袞《江南野錄》記載:「韓熙載,高密人,顯仕江南,晚年奉貢入梁,都絕知舊。乃題於館壁云:『未到故鄉時,將謂故鄉好。及至親得歸,爭如身不到。目前相識無一人,出入空傷我懷抱。風雨瀟瀟旅館秋,歸來窗下和衣倒。夢中忽到江南路,尋得花中歸舊處。桃臉娥眉笑出門,爭向前頭擁將去。』又云:『僕本江北人,今作江南客。再去江北行,舉目無相識。金風吹我寒,秋月為誰白?不如歸去來,江南有人憶。』」韓熙載的還鄉之行與賀知章一樣,得來的是故人已謝,滿目陌生,頓感悲涼叢生。而江南作為他的第二故鄉,此時因為有人牽掛,反而佔據上風,成了詩人急欲回歸的處所。詩人一味抹殺故鄉之情,實際上是使自己免於思鄉之苦的一種自我保護,一種良好的藉口與情感轉移。
蘇東坡式的鄉愁消解方式則可解讀為「四海可為家」。宋人吳幵《優古堂詩話》有載:「東坡作《定風波序》云:『王定國歌兒曰柔奴,姓宇文氏。定國南遷歸,予問柔: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對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因用其語綴詞云: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如此豁達的鄉愁理念卻由一個歌童道出,怕只是蘇軾為後人所設置的迷局,其實這應是他借他人之口澆心中塊壘。吳幵在轉述東坡的《定風波序》之後,卻考證出「此心安處是吾鄉」一語本出於白居易,如白詩《種桃杏詩》云:「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聯想到蘇軾本人一生的流離顛簸,「黃州惠州儋州」,我們更能確信蘇詞移借白詩的用意所在。既然一生居無定所,那麼,四海為家、心安是家的心理定位無疑是緩解鄉愁的最好方法。雖然月夜也會思鄉懷人,但是隨遇而安的心境使蘇軾的人生變得更為怡然跌宕。
陸游式的鄉愁消解方式接近於蘇東坡式,只是蘇東坡點出「心」字,全在心理調節,而陸游拈出「客」字,更多人生的徹悟。一言蔽之,陸游秉承了「人生如寄」的生命內涵,並以此自覺地抵消鄉思。其《晚泊松滋渡口》二首之一寫道:「此行何處不艱難,寸寸強弓且旋彎。縣近歡欣初得菜,江回徙倚忽逢山。繫船日落松滋渡,跋馬雲埋灩澦關。未滿百年均是客,不須數日待東還。」陸游乾道六年(1170年)自山陰出發前往夔州任所,途徑松滋渡口(在今湖北松滋縣),遂作此詩。詩末兩句大有《古詩十九首》「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的味道,只是後者用於渲染及時行樂的人生觀,而陸游則將這種深刻的人生體驗嫁接到思鄉情結上,並獲得了鄉愁的解脫。當然,除此之外,陸游一生濃重的家國情懷也有助於他擺脫狹隘的鄉愁理念,故而其晚年才會有「心在天山,身老滄洲」(《訴衷情》)的沉鬱之作。
事實上,詩人在千方百計嘗試著消解鄉愁的時候,往往也處於矛盾之中,通常的情況也是不如人意的,徒增一層鄉愁之外的神傷而已。
南朝詩人何遜寫出了一種對人欲擒故縱的鄉愁,其《慈姥磯》曰:「暮煙起遙岸,斜日照安流。一同心賞夕,暫解去鄉憂。野岸平沙合,連山遠霧浮。客悲不能已,江上望歸舟。」詩寫慈姥磯畔的送別情景,絲絲扣人心弦。鄉愁對詩人的俘獲竟如此戲劇性:先是,詩人與來送行的朋友一同欣賞暮煙斜日的江景,鄉愁居然暫得消解,沒有侵擾詩人的雅興;然而,暮色加重,霧氣浮起,詩人的憂思不可抑制,鄉愁一下子就俘獲了他冰涼的心,只能望著來人的船歸去,而自己將被鄉愁帶往何處漂泊呢?沈德潛《古詩源》對此評論:「己不能歸,而望他舟之歸,情事黯然。」
通常遠人都會以為鄉愁可以消解,故而在消解鄉愁的迷霧中越陷越深。因此,聰明的遠人在情感與理智的抉擇中總是傾向於後者,對他們來說,敢於面對情感就是最大的理智,敢於面對鄉愁而不做著自欺欺人的迷夢就是難得的理智。秦觀被貶雷州,有詩云:「安得此身如石,一時忘了家鄉。」(《責雷州詩》)淒滄則淒滄矣,但終歸是明白人語。 (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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