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垂宙 香港科技大學前副校長
霍英東是中國文化傳統上能負大責任、有大承擔的人物。就是孟子所說「天降大任」的人物。霍英東的思維，超越時尚或傳統的模式。他是有理想、有方案、有決心的人。他主要的出發點不是為個人一時的名利，而是為社會長程的發展。他不要為求結果走捷徑，而要以耕耘的過程去收成。他要用履踐篤行的方式，去領導社會並淨化社會的風氣。
霍英東的逝世，引起了社會廣大的、一致的悼念；對他高度的評價，可說是沒有爭議性。這可是香港近年來的異數。霍英東愛中國，愛香港，慷慨信守，見義勇為，服務人群，弘揚教育的事蹟，巳經有很多的記載。我想提出的一個問題，是從歷史的觀點來看，霍英東是一個甚麼樣的人？
霍英東是「天降大任」的人物
我認為霍英東是中國文化傳統上能負大責任、有大承擔的人物。就是孟子所說「天降大任」的人物。
中國文化上的「大人」不是指皇親國戚，或豪門巨賈。他們大都出身於寒微的家庭，有著平凡的背景，遭受艱苦的際遇，經過環境的折磨，然而由於他們個人不斷的努力、奮鬥、奉獻、終於脫穎而出，在重要的歷史時刻，做出關鍵性的貢獻，留下他在歷史上的地位。
在四書《孟子》裡，有一段記載，我們可以看到孟子所稱頌的「大人」。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起於板築之間，膠鬲舉於漁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等等。我的註釋是：虞舜是個農夫，傅說是建築工，膠鬲是打漁的，管仲紀律部隊出身，孫叔敖做航運，百里奚搞貿易。這些孟子所標榜的大人物，不是養尊處優，高談闊論的人，都是活生生，一步一腳印，不怕辛勞，力行實踐的人。孟子的結論說：
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這段話可以說是很好的霍英東寫照。霍英東先生出身蛋民，早受欺壓。小的時候，居無定所，以海為家。每天暴露在火辣的太陽下幹活，穿不暖、吃不飽，經過多少的艱難，受到多少阻挫。一九五○年初他帶領船隊突破封鎖線時，冒著多少身體的危險。五十年來他忍受了許多人的欺侮；日本人、英國人、美國人、還有不同時候的中國人，都給他吃過苦頭。有記載上說，他在三十歲時候，幾乎天天都在逃難的狀態，廢寢忘食，時常是肚皮貼著背脊，體重只有四十公斤。就是在這種環境下，他鍛煉出剛毅的性格，寬宏的度量，堅定的決斷，熱切的同情。也是在這種環境下，他早年已經對國家民族，做出了重大的貢獻。所以毫無疑問的，我敢說霍英東就是孟子所說的「天降大任」的歷史性人物！
雪中送炭，開風氣之先
我想提出的第二個問題是「在霍英東的晚年，他最想完成是甚麼？」
霍英東在文革以後，率先參與內地的建設。他修橋、補路、建設白天鵝大酒店、捐款給大學、中學、小學、醫院、博物館、圖書館等等，許多人都耳熟能詳。我想這些事情最重要的意義，一是雪中送炭，在當時內地資源非常缺乏的時候，這些雪中炭，不管多少，都是極端重要的。二是開風氣之先，他的帶頭，對其他企業領袖，有指標性的作用。
他在珠三角的工作的最近十五年，是以南沙為重點。我認識霍英東的時候，他已在南沙耕耘多時。有幾次參加南沙的工作例會，看到他七十多歲的人了，仍然有五十歲人的幹勁。他在會前或會後，都帶領主要幹部，從一個項目看到一個項目，從船廠一直看到水鄉，不憚其煩地聽同人報告，握手鼓勵。他這麼辛苦，為的是甚麼呢？社會上、甚至國際上許多人士，都對他的內心理想，感到興趣。
誠然，大千世界裡，形形色色，有人求名，有人逐利。霍先生是為名、還是為利？
說名嗎，霍英東雖然行事很低調，但早已是名滿天下。他不喜歡把名字時常見報，亦不喜歡到處把名字掛在牆上。說利嗎，他的財富雖然不如比爾．蓋茨，但亦是列名世界前五百。如果他的興趣是利，應該可在香港、澳門、上海或北京大搞地產，終究他是香港「樓花」商業模式的創始人；他亦可以找一些財務專家替他買賣股票或併購公司。但捨棄這些熟悉易賺錢的路不走，而要在不見經傳的南沙，花錢、出力、受氣，他究竟為的是甚麼？
我認為這就是霍英東與眾不同的地方。他的思維，超越時尚或傳統的模式。他是有理想、有方案、有決心的人。他主要的出發點不是為個人一時的名利，而是為社會長程的發展。他不要為求結果走捷徑，而要以耕耘的過程去收成。他要用履踐篤行的方式，去領導社會並淨化社會的風氣。實際上他亦覺得時機難得，因為他的摯友何銘思先生，器識卓越，和他理念一致，並可以全力協助他。
南沙將成未來新經濟發展的典範
所以當1999年霍震宇和我們香港科技大學幾個同事腦力激盪後，跟他說可以透過建立資訊科技園的方式，發展技術創新，培育高級人才，促使南沙成為一個進步繁榮的社會，他馬上就顯得興致勃勃了。我跟他說，不過這種建設基礎和培養人才，實在應該是政府的責任，以個人的力量去做，是很辛苦的。而且科技園只是一個平台，本身是很難賺錢的。他瞪眼看著我說，我要發展科技園，不是為了可賺錢。如果有一天它能有收益，即管是賺一塊錢，我都要用它來發展科技、教育或慈善事業。我聽了之後，實在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在這個背景之下，香港科技大學的領導，以吳家瑋校長為首同意積極投入，所以南沙資訊科技園的工作，就開始了，這個項目由我負責。在過程中，我做了許多一般人不敢做的一些決定，霍先生非常容忍我，從未說過第二句話，令我覺得有知遇之感。
當2003年我在科大副校長任內退休，另參加了一個科技創新風險投資公司時，霍先生、何先生對此很有意見，再三要我回來，幫忙南沙的發展，希望盡快把南沙再推上一層樓。我說現在因為廣州市政府的積極參與，南沙的遠景大好，原來霍先生所希望的，看來一步一步可以實現。但是霍先生總覺得許多基礎性的工作，如培養高級人才，發展創新技術，應該要特別加強。所以我提出南沙資訊科技園第二期計劃，建議在南沙建立一個創新機制，促使大學、研究、高新企業及科技園的通力合作，這需要重新投資港幣八億元，霍先生毅然同意了。這項為發展科技，培養人才的重大個案，國內外媒體都廣為報道。
香港科技大學的南沙研究院，是南沙資訊科技園第二期計劃的主要成分。對科大朱經武校長、錢大康、陳玉樹、黃玉山三位副校長的全力支持，霍先生非常欣慰。我相信在2008年香港科大南沙研究院成立，與科技園結合，並聯手中山大學，華南理工大學及內地主要大學等通力合作，南沙將可以說是一個獨具特色的創新基地。霍英東建設南沙，以為未來珠三角以及中國在新經濟中發展的典範，這個夢將可以成真了。
總括來說，霍英東先生是一個有宏觀思維的人，注重履踐篤行，而具有典型中國人哲學人生觀。南沙資訊科技園會議中心的大廳裡，雕刻著孫文親筆的孔子《禮運大同篇》。很多人都知道，孫中山先生是霍英東所景仰的一位革命先知。我有一次和霍先生談到孔子大同社會的理念：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
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
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
貨惡其棄於地也，不必藏於己；力惡其不出於身也，不必為己。
是故謀閉而不興，盜竊亂賊而不作。故外戶而不閉。是謂大同。
他的眼睛裡閃耀著光芒說，這就是一個真正的「和諧社會」。一語說來，石破天驚！我想這就是晚年霍英東的理想。他要以南沙為試點，以科技及人才為動力，建立一個繁榮、開放、和諧的社會，並可作未來中國國家發展的榜樣。
大家因為霍英東先生離開我們而去，自然覺得很悲傷，其實霍先生享有84歲的高齡、事業發達、子秀孫賢，可說是「天佑善人」，「福壽全歸」。然而，可遺憾的是他的南沙理想，仍未及時成功。要達成他的理想，困難仍然很多。我們在悼念和緬懷他的風範和志節時，更要了解他的意旨，去協助完成他的未竟事業，實現他的南沙理想。讓霍英東的名字及典型，留下給後代子孫，成為中國歷史文化的一部分。這就是真正紀念霍先生了。
最後，我以下面的對聯，總結個人對霍英東的觀察：
好學以致知 力行以近仁 為善以最樂 是可稱真君子
愛國而忘身 見義而渺利 容忍而克己 此之謂大丈夫 （文匯論壇）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