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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向東
你一定還記得那個法國女人,她太著名了,路瓦栽夫人,為了一根做工考究的仿真項鏈抵押了自己的後半生。不過還好,在油膩和抹布的打磨下,在勞動和汗水的浸泡中,她到底成長了,說得出「那是上天懲罰我愛慕虛榮」之類的警句,不枉這半生辛苦、滿臉憔悴。
另一個女人可就沒那麼幸運了。蒲松齡《折獄》中記載了一個「賈(小商販)妻」王氏的故事,前半段與莫泊桑《項鏈》如出一轍:王氏要走親戚,苦於沒有釵環首飾,吵著要丈夫向鄰居告借。丈夫不肯,妻子便親自出馬。其間想必也經歷過路瓦栽夫婦之間那種飽蘸心酸的齟齬。總算借得裝了門面,王氏自然十二分珍惜。事情壞就壞在這「十二分」。王氏半路上卸下首飾,仔細藏進包袱。到家,「探之已亡」。晴天霹靂!
蒲松齡是個有趣的老人,他的故事總是一波三折。有個周成拾取並送還,但附帶條件:和王氏發展並保持曖昧關係。情急之下,王氏警告此人說:下不為例,否則我男人饒不了你我!惡徒周成一不做二不休,半道上殺了王夫。王氏聽說,愧悔難當,一根草繩自掛屋樑。可歎這位賈妻,連成長的可能都盡數葬送,為著一時虛榮,斷送了兩條性命!
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女人,不分古今,無論中外,總是與這些身外之物親暱纏綿、剪不斷理還亂? 為什麼女人,把這些個零碎,這些個披掛,這些個桎梏當成畢生追求的目標?桎梏,可不是嗎?項鏈的原型一定是枷鎖,套在人犯的脖子上,宣告著自由的喪失。以此類推,手鐲,是手銬的變種;腳鐲,乃腳鐐的進化;戒指則虛實相生,圈住你一個手指頭,就象徵佔有了你囫圇整個的人。
當寫作這個小文時,中國第一人造美女郝璐璐第十三次躺上整形醫院的手術台;而偌大國家的區區一隅,泉城濟南,僅二○○六一年,就有七千女性為美容「挨刀」。難道女人都是自虐狂?難道對外表美麗的追求一定要以身體的痛苦為代價?非也:女人與首飾的不解之緣,其實不過是女人與「容」生死糾纏的初級階段,一個粗陋的側影而已。
幾百年前的女人理直氣壯地對鏡貼花黃:女為悅己者容。以路瓦栽夫人和賈妻王氏為代表的女人被社會習慣和傳統文化縛住手腳,無緣自立,必須仰丈夫鼻息而生活,她們可以面不改色地說:誰喜歡我我就為誰打扮!誰喜歡我誰就應該打扮我!歷史來不得半點假設,從前女子迷戀首飾、關注容貌有著充分的合理性。可是時過境遷,當女人奔走職場、自食其力的時候,當女人真的頂住了半邊天、為GDP作出不亞於男人的貢獻的時候,當女性被證明比男性具有更強韌的精神和更持久的耐力的時候,為什麼仍然與首飾頭面,與化妝品,與「容」難解難分?女人並未隨著自己的獨立而揚棄「容」的訴求,相反,她們變本加厲,精益求精,苛求著容顏的「完美」。
別告訴我你在為自己「容」。美容街上花團錦簇的店舖,有一家大號「己悅」,但你看那來來往往的女客,幾人為著片刻的休閒、身心的愉悅?她們的第一目標毫無懸念地直指一張桃紅梨白、粉黛勻停的標準化面孔或者一副凹凸有致、堪比魔女仙姝的身材。對「容」的無盡追逐,早已內化為女人這種特殊生物的慣性需求,沒有那些精工細作的外物的陪襯,女人們注定四肢無力、六神無主,並且最嚴重的,女將不女!
我盼望有一天,所有的女性接受並珍惜上帝賜予的容貌,以獨一無二、卓爾不群為榮;我憧憬有一天,年邁的女性CEO卸下蔽體衣物之外的一切負荷,包括覆蓋她鬆弛皮膚的濃脂艷粉,步履輕捷地登上講台,從容開講;我希冀有一天,女人們美德與才華的溫潤光澤遮蔽了金銀鑽石的耀眼閃亮……
那時,我將以手加額,喃喃自語:女人,你自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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