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放大圖片
顧 農
朱自清先生本是詩人，他後來大寫散文，也時時流露出詩情，名作如《綠》，如《背影》，如《荷塘月色》，無不如此。其《荷塘月色》（亦收入作者的第二散文集《背影》一書之甲輯）一篇很容易令人聯想起唐詩人孟浩然的《夏日南亭懷辛大》：
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
散髮乘清涼，開軒臥閒敞。
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
欲取彈鳴琴，恨無知音賞。
感此懷故人，中宵勞夢想。
也是一個月明風輕的夏夜，但格外寧靜，聽得見竹枝竹葉上夜露的滴落聲，聞得到微風飄送過來的荷花荷葉香；此時詩人高臥南亭，離荷塘總有一段距離，這香氣也就幽微飄渺得很了。孟浩然無意於過細描寫池邊的月色，竹露荷風亦復點到即止，他只是深深地陶醉於這一片純淨悠閒的氛圍，同時墜入到懷念友人的深深情思當中去了。
朱先生散文中的荷塘月色同樣寧靜優美，他的觀察更加細緻，領悟更加深沉；但時代到底不同了，這時有了煤屑路，有了電燈，有了小提琴，可惜同時失去了古樸的鳴琴和閒敞，而憑添了許多現代的麻煩和痛苦。朱先生並非隱士，他這時在清華教書，白天裡總要說些非說不可的話，做些不能不做的事，打些公務上不得不打的交道，他很擔心自己的創作和研究會因此而受到影響（讀朱先生的日記可以分明地看到這一切）；唯有在月下散步之際才得以暫時復歸於自我，擺脫心理壓力來享受這寧靜和優美。
孟浩然未曾領教過現代生活的壓力，作為山林隱逸他可以無憂無慮地躺在那裡聞香聽露，以至酣然入夢，徹底地風雅；而朱先生則不得不散一會兒步以後回到狹窄悶熱的家裡去，會到紛紜的世俗當中去，捨此他別無選擇。
由此便可以理解何以孟詩不像朱文那樣細細寫景，除了藝術樣式的差異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恐怕在於這景色在孟浩然早已司空見慣，失去了新鮮，重心自然落到孤寂中的懷人當中去了。人總是不滿足於他所處的現狀。
一詩一文，一古一今，對照起來讀，似頗有相得益彰之妙；並且還可以由此想到很遠。
朱先生對孟詩相當注意，在他為教學之用編寫的《古今詩選小傳》中匯集了不少評論資料，其中有《唐詩別裁集》的評語說：「孟詩勝人處，每無意求工，而清超越俗，正復出人意表。清淺語，誦之自有泉流石上、風來松下之音」（《全集》第十二卷，第242頁）。借用這幾句話來品題《荷塘月色》一文，亦復妥貼無間。（朱自清的世界之三）
|
放大圖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