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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熹像
耿 法
辛棄疾和朱熹兩人雖有很大差別,卻是一對意氣相投的好朋友。
他們之間友誼的基礎首先是具有反對乞和、恢復失地的共識。辛棄疾的事跡和詩詞人們比較熟悉,他一生堅決主張抗金,在《美芹十論》、《九議》等奏疏中表明了他的政治遠見,精闢分析當時的政治軍事形勢,要求把握歷史時機,激勵士氣,積極備戰,以恢復失地,統一中國。朱熹早年也持反和主戰觀點,反對苟且偷安。他十九歲中進士後,繼續好學不倦,深究儒經、佛典、道書,達到廢寢忘食的地步。紹興三十二年(1162年)春,朱熹到建安拜謁李侗,八月,向宋孝宗上《封事》,《封事》中融合了其師李侗的反和議主張,其中一條是「修攘之計不可以不早定也」。乾道元年(1165年)四月朱熹到臨安,與主和派宰輔錢端禮發生衝突,駁斥錢宣揚的「議和」、「獨斷」、「國是」三說,並在《戊午讜議序》中借抨擊「紹興和議」來譴責「隆興和議」,借罵秦檜來痛斥秦檜的餘黨。這些文字都銳氣撲人。辛棄疾任江西安撫使時已和朱熹相識,對朱熹相當尊重。淳熙九年(1182年)秋,朱熹離任路過上饒,專門拜訪當時已退居此地的辛棄疾等友人,同遊南巖,暢談甚歡。
朱熹和辛棄疾的思想、政治觀念畢竟不完全相同,兩人的個性、趣味與學問所長更不一樣。淳熙十五年(1188年)冬,陳亮萌發一個想法,計劃倣傚當年呂祖謙邀請朱熹、陸九淵到江西上饒鵝湖寺舉行著名的鵝湖之會那樣,由他出面寫信邀請朱熹和辛棄疾一起到紫溪參加又一個「鵝湖之會」,以分析時局,共商恢復大計。陳亮先來到上饒,辛棄疾不顧身體正患著病,冒著漫天風雪和陳亮同遊鵝湖,議論時局,謀劃恢復大業。他們按時趕到紫溪,等候朱熹到來。然而朱熹卻沒有來與會。
朱熹為什麼不願赴會呢?說到底,二人的精神原色有所不同。陳亮談及朱、辛二人時曾不無惋惜地說過「又覺(二人)戛戛然若不相入」,正是由於他們二人的思想觀點和政治觀念有所分歧,朱熹才不願意去參加這次政治色彩頗為強烈的會面。朱熹雖反對議和,主張恢復失地,但他的基本思路是圖恢復必須以窮理盡性為首務。他認為國家的根本在於宋孝宗之心,而宋孝宗即位二十多年已暮氣重重,所以國家的急務是「輔翼太子,選任大臣,振舉綱紀,變化風俗,愛養民力,修明軍政」,恢復大事則只有緩議了。朱熹的看法不是沒有道理的,暮氣日重的宋孝宗治理下的朝政現狀,證明了朱熹的判斷。這次「鵝湖之會」,終因朱熹的缺席而流產,頗有點遺憾。
但他們兩人的友誼依然完好。紹熙三年(1192年)辛棄疾退居十載後重新出仕,在赴閩途中到崇安拜訪了退居武夷精舍的朱熹,朱熹熱情接待他,陪他同遊武夷風光。先前朱熹在武夷山曾作《九曲棹歌》十首,辛棄疾此次遊武夷也詩興大發,作《遊武夷作棹歌呈晦翁十首》,詩中將朱熹比作擎天柱和姜子牙,盼望朱熹早日重新出仕,受到朝廷重用,足見辛棄疾對朱熹的高度評價和推崇。同遊武夷山期間,辛棄疾還就政治、學術問題向朱熹虛心請教,對朱熹的治學和關於重視心性修養的學說有所了解,而朱熹此時也漸漸認同辛棄疾的一些主張。自這次會面後,兩人的書信往來增多,互相理解也加深了。
有宋一代,政治鬥爭常和學術之爭糾纏在一起,總是將學術之爭納入政治紛爭的漩渦之中。著名史學家錢穆認為,朱熹乃孔子以下第一人,沒有人能取得像他那樣巨大的學術成就。但朱熹在世時,他的學說並不為皇帝所看重,一再受到朝中大臣攻擊。韓侂胄把持朝政時期,更是稱道學為「偽學」,朱熹為「偽學之魁」,下令禁止宣傳道學,「是科取士,稍涉義理者,悉皆黜落」。在韓侂胄直接支持下,新貴沈繼祖和監察御史胡紘相勾結,上奏章彈劾朱熹,指控朱熹有六大罪名、十項表現。慶元三年(1198年),朝廷又立「偽學逆黨籍」,史稱「慶元黨禁」,各級官員和士子為此遭受迫害者達五十九人之多。以致朱熹的一些門人故交經過其家門「凜不敢入」,學界中人亦一時皆不敢以儒生自命。朱熹面對這一切坦然處之,依然「日與諸生講學不休」,有人勸他遣散學生,他不予理睬。慶元六年(1200年)三月初朱熹病情加重,還堅持與諸生講《太極圖》、《西銘》,三月八日他在給其女婿的信中猶說:「吾道之托在此者,吾無憾矣。」三月九日朱熹病逝,享年七十一歲。計其一生,歷經高宗、孝宗、光宗、寧宗四朝,為官時間實不足十年,其餘四十多年都致力於講學或著述。
朱熹去世的消息傳來,辛棄疾十分悲痛,作《感皇恩.讀〈莊子〉,聞朱晦庵即世》一詞悼念:「案上數編書,非《莊》即《老》。會說忘言始知道,萬言千句,不自能忘堪笑。今朝梅雨霽,青天好。一壑一丘,輕衫短帽。白髮多時故人少。子雲何在,應有《玄經》遺草。江河流日夜,何時了!」詞末蘊含杜甫詩句「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來讚揚朱熹必將名垂千古。朱熹的弟子們原準備在當年十一月對其師會葬,以表哀悼之情,但正值朝廷嚴禁宣傳道學,官方下令不許朱熹的弟子為其送葬。《宋史.辛棄疾傳》記載,在政治高壓下,朱熹的門生故舊都不敢前來送葬,而心境悲涼的辛棄疾不顧這些,雖不是道學中人,卻堅持親自前往弔唁,並撰寫祭文說:「所不朽者,垂萬世名;孰謂公死,凜凜如生。」
朱熹名譽的恢復和扶搖直上,是其死後的事了。直到嘉定二年(1209年),朝廷才下詔賜謚曰「文」,這便是世稱「朱文公」之來由;嘉定五年(1212年),朝廷批准以朱熹所註《論語》、《孟子集注》立學,恢復了道學名譽;寶慶三年(1227年),宋理宗明確地意識到朱熹的《四書》註解「有補於治道」,即有利於鞏固皇權的統治,開始把朱熹的學說列為官方哲學,後來又給予朱熹從祀孔廟的禮遇,一步步將其抬到了叫人頂禮膜拜的聖人高度。不過這些變遷都和辛棄疾風馬牛不相及了,辛棄疾去世於開禧三年九月十日(西曆1207年10月3日),享年六十八歲,他空懷報國志向走完其一生悲壯行旅時,業已去世數年的朱熹尚未恢復名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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