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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國濤
學者李零有《喪家狗——我讀〈論語〉》。我讀這書以後，覺得是一部嚴肅的學術著作。這位作者的學養甚好，所思也深。當然，學術見解一定會有不同或大異，只是因為「喪家狗」一詞，引起不少非議，我看多屬誤解。讀到該書《總結三》，第一部分有《半部〈論語〉可以治天下嗎？》一節，使我想起胡適的一封信，是一九四一年致關仲豪的，其中說：「朱士嘉兄已查過李燾《續通鑒長編》，也沒『半部論語』的故事。現在所缺的那個故事的真正娘家了。我疑心此故事出於筆記小說，如邵伯溫的《聞見錄》之類，也許還更晚出。」看來，先是關仲豪請教於胡適，胡大約一時答不出，還請別人代查，也沒查出。我記得顧關元於《光明日報》（一九九八年二月十二日）曾寫一短文談到這個問題，說是宋代趙普的這個故事，初見於林駟《古今源流至論》，羅大經《鶴林玉露》載之更詳。可見這個故事並非僻典，不過雖非僻典，胡適這樣的大學者一時查不出，這也是會有的事。誰都不要說一切都可「瞭如指掌」，都可「一口清」。李零說此故事最早見於南宋中葉的《樂庵語錄》，又說了現代學者洪業和清代學者崔東壁的看法，饒有趣味。李零說這個故事「上距趙普二百年，更早的線索，似乎沒有。洪業的考證，『半部《論語》治天下』只是後人的傳說。他說，此說就像小華盛頓砍櫻桃樹的故事，不過是後人的想像和編造，根本不可信。」但是對「《論語》可以治天下，他（洪業）卻深信不疑。」李零說，「宋以來……什麼都可懷疑，對聖人是不能懷疑的。」「據說，普平生只讀一本書，就是《論語》。他是馬上學，馬上用，二十四小時內，立刻見效（『次日臨政，處決如流』）。」活學活用，立竿見影。請想，能有這樣的事兒嗎？
《喪家狗》這本書裡，不管是論證，還是釋義註疏，這樣豐富、有趣又機智的地方，常常可見，或者說處處可見。就在這個《總結三》裡，李零先引胡適的話說：「我們要廢黜的只是孔子的神聖性，恢復的反而是孔子的本來面目——作為先秦諸子的一員。」這是冷靜的學術論斷。又引魯迅《在現代中國的孔夫子》：「孔夫子做定了『摩登聖人』是死了以後的事，活著的時候卻是頗吃苦頭的。」還說到，「他（魯迅）還一針見血地指出，孔子死後，總是被人當作『敲門磚』。」這是尖銳的時評。但是胡適、魯迅在這個問題上的見解是很接近的。我還要提出一點，是我在讀《胡適書信集》時注意到的。一，胡適要還孔子本來面目，他並不是一味「批孔」。一九四一年十月致陳之藩信中說及青年時代讀《新約》上的話（「收成是豐盛的。可惜做工的人太少」），就想到《論語》「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他以為《論語》與《新約》在這一點上精神很相似。二，一九三六年與周作人信中說，他的「神龕」裡有三位大神，第一位就是孔子。這種對孔子的態度，也可以說是冷靜以後的五四精神。胡適如此，李零是當代人，知青一代，有進一步的思考，是自然的，合理的。行文中有「憤」，何傷大雅？我不是評論全書，在這裡只是順便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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