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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的文學如何反映日本的文化?
伊籐曉惠
日文的書,即使翻成中文,都會感覺到行文的奇特。很多人說:是淡。語氣淡淡的,對話淡淡的,人物的表情也是那麼淡淡的。就好像他們見面行禮,少有握手等的身體接觸,只是遠遠地保持著距離,鞠一個躬,說著幾句固定成俗的客套話。
有人把這種距離解釋為「冷」。日本人是不覺得的。他們覺得,不過分地熱情或者加以款待,是讓對方不必多費心,反而是禮貌的。
寂寞:島國根性
同樣是亞洲國家,日本的風俗與民風,明顯地不同於其他國家。遠古時代,日本作為一個島國,與大陸分離。至今還有「島國根性」的說法。島國是寂寞的,四周只有海。而且多火山,多地震。天災之多,令人只有認命。抵抗是沒有用的。因而日本人的心裡,多多少少有一種聽天由命的心態。沒有激烈的嬉笑怒罵,只有淡然處之。
很久以來,日本的一些文學作品中,都可以看到這個影子。從夏目漱石那時候起,直到現代的村上春樹,都有很多「私小說」。「私」是第一人稱的「我」。我,個人,私人的空間。讀過的人,都會被那種奇特的氛圍所包圍。文章以「我」的自敘開始,時代的變遷,和世俗的壓力,彷彿只是一個混沌地包圍著自己的東西。而「我」是在人生裡面,按著自己的節奏,走著自己眼前的路,悠然眺望著四周的風景。夏目漱石自稱是「低回趣味」。這個「我」,不積極,也談不上消極,有時在自己心裡還講著嘲弄的話。而現實裡面,依舊微笑著,謙恭著,以不變來應付人生的萬變。
夏目漱石死於胃病。臨死的時候,他沒有語重心長的囑托,只是說:死了,會很為難的呀。——就是以這樣平淡的語氣,來說生死。他的書中,可以感受到很多今日依舊在日本人心中的佛教倫理觀、東洋的審美意識和江戶(現東京)人的感性。
比如櫻花。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像日本這樣,為了某種花的開放,而舉國歡欣。三月底,四月初,每個人見面就說:去看花了嗎?今天開到八分了。山裡的估計還可以多看幾天……於是齊齊地去看花。席地而坐,頭頂是一邊盛開一邊飄落的花樹,沒有葉子,只有滿天的粉紅色花枝。連帶那花瓣,都是隱隱的墨色。不比桃花,桃花就粉得輕佻。人們在花下飲酒唱歌,美好只是一瞬,才要這麼急著來看。
櫻花盛開到凋零不過一兩天。停在花下的車,一會兒就被花瓣覆蓋。櫻花的美,都說在於「櫻吹雪」。是一瓣瓣地謝去,像粉色的心。薄而輕飄,有些高潔的感覺。日本人的處世,也有一句俗話,是比作櫻花:謝之際,也須清。是指一個人,應當善始善終,對於即將離開的地方,要使他們都記著你的好。也比作水鳥:飛去的時候,不要渾了水。都是一個意思。
印象:留戀不捨
比起實利,日本人更加注重給對方好的印象,哪怕今後再也不見面,都希望自己在對方心裡,是美的。
而在看待生死上面,只要看一下他們的葬禮,就知道他們對於這種難題,有著怎樣合理的解釋。日本是個多種宗教的國家,出生的時候,去神社接受洗禮,是神教。結婚的時候,也盛行教堂,當然少不得傳統的和服與馬褂。而當先人故去,唯有佛教,有著從容不迫的詮釋,諸行無常,是生滅法,逝去的人,生死輪迴,是要到另一個極樂世界去做仙人了,故不必悲傷。倒是哭得多了,留戀不捨,會令先人成不了佛,不能爽爽脆脆地丟下今生,重去投胎。
日本的葬禮是安靜的。經常可以聽到這樣的對話:「好美的遺容。就像睡著一樣。」「生前行善,你看他的臉,因為無罪,所以平靜。」葬禮一般都有和尚來唸經,唸得熱鬧而好聽,唸完之後還會講一段法話,內容大都是平常事中要有佛眼、佛心,就會超然於人世。日本的葬禮,與其說是生死離別,不如說像對生者的引導。勿執著,且認真過好每一天。這個小小島國,天災很多,如果對於生死太過惴惴不安,那就勢必活得不快樂了。
「私小說」中的「我」
夏目漱石的「私小說」的文體,一直流行至今。甚至可以稱得上日本文學的一種獨特氣氛。現代小說中,被翻譯成外國文字,廣為流傳的,應當屬村上春樹和吉本BANANA。
村上春樹原本是一個翻譯英美小說的作家,因而他的行文,有很多英文常見的跳躍性思維,又糅入了日本獨特的氣息,就有了他小說中共通的那個「我」。日文的語句平淡,文體也沒有過多的花哨之處,然而內容卻是豐富的。「我」在現實和非現實之間,無間隔地移動,好比一個意識,一個影像。主題總是戀愛與喪失。淡淡的字句,卻把讀者帶到一個空虛的、不能說是低谷、卻昏暗低迷的世界。讀完總是令人有種極限的絕望感。而「我」對於身邊發生的事,沒有大驚大喜,有的只是青春的肌膚下,奔騰的靈魂。
村上崇尚「文學至上」,認為小說家寫隨筆,只是零賣個人的體驗與經驗。而真正的思想,應該是放到純小說中的那個「我」身上。世事變遷,就好像迎面而來的風,無聲地籠罩你,不能避開。也無法張嘴呼叫,那樣會有滿口的風沙。「我」以自己的節奏,有著孤高的靈魂,寄宿於一個凡間的軀殼,任世事折磨。就好像這樣一段描寫:
「我從床上起來。拉開日曬後褪色的窗簾,打開了窗。然後我把脖子伸出去,眺望尚且黑暗的天空。那裡確切地有一輪月亮,稍帶著發霉的顏色。這就可以了。我們看的是同一個世界的月亮。我們真實地被一根線與現實相聯接。只要我靜靜地擁它入懷。
然後我張開手指,凝視兩手的手掌。我尋找血的痕跡。然而沒有。既沒有血的痕跡,也沒有血的氣味,甚至緊繃的感覺。大概那已經無聲地滲入了某個地方。」
這段獨白摘自1999年發行的小說《The Sputnik Sweetheart》。Sputnik是1957年10月蘇聯成功發射的第一顆人造衛星。在下個月發射的Sputnik2號中,搭乘了一隻狗。這隻狗是宇宙空間最初的生物。最終未被回收,成為宇宙生物研究的犧牲品。
貫通村上小說的,是這種終極寂寞。也可以說,日本人心底裡,總是脫不開這種孤寂、淡淡的哀傷。
或許一個國家,經濟發展到一定程度,國民不再為一餐飯、一間屋而疲於奔命,也就有更多的餘地去思考,到底我是要去哪裡,我要的是什麼。在發達國家,只要不是特別地偷懶,按一般的人生走下去,至少總有一個平平的職業,維持中產的生活,撫養親人後代。不需要太努力的環境,造就這種茫然的心理,甚至可以說是絕望感。
都說:現代人為什麼越來越寂寞。原因在於,我們為生計奔忙得太少,要求越來越多,慾望一個接一個,於是生出煩惱。
讀日文的書,看日本的人,總是感覺,那平淡的語氣背後,有著輕輕的歎息。好像是教人不要如出鞘寶劍般的鋒利。只看日文的假名,就可以知道一種語言、一種文學,是一個民族的宿命。50個基本發音第一個音,是「啊」,最後一個音是「嗯」。前者是生,後者是死。你看,生死就是在這一個呼吸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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